国际古代近东研究学术界传统上用于研究两河流域三千年纪苏美尔城邦政治经济历史的材料是出土的国王铭文。然而,王铭一般来说是国王向神明或后代表功的一种自我宣传的材料。出于政治或宗教目的,王铭只能为自己评功摆好、报喜不报忧,甚至说谎。约2千枚古苏美尔语楔形文字行政泥板文书出土于吉尔苏城的遗址泰罗(Tello)土丘,这批数量较大的出土档案是两河流域出土的行政档案中最早具有时空概念的文件。绝大多数文件在落款都记有统治者(公侯)的在位年次序,一些月供应发放表记有月名和供应次序(等于月次)。然而,当时尚没有记录每月的日序的概念。它们全部属于一个机构——苏美尔城邦拉旮什的王后管理的宫廷经济实体“夫人庄园”(é-munus直译“女人的家产”)。根据文件的日期,我们知道这批文件覆盖了拉旮什的三个统治者的共20年的统治,他们的头衔称为“公侯”(énsi)或者“王”(lugal)。公侯恩恩塔尔孜的六年、公侯卢旮勒安达的六年,以及即位年称公侯、第一年改称王的乌如卡吉那的八年。后两个统治时期的文件组成档案的绝大多数。如果把吉尔苏城夫人庄园的行政管理文档中比喻为一堆含金的沙堆,本文的目的则是试图从它那庞大信息中淘涤出宝贵的有关两位城邦首脑之间关系的真信息(注:最近30年来,一些国际亚述学者陆续临摹、整理、音读或翻译发表了大批的出土的古苏美尔时期的行政管理文献。提供的大量的人名、职业、等级和领取物的用途、王室和百姓家的祭祀、生产和生活活动、地名和大事年名、节日等等信息透露城邦中发生的各种事件和间接地提供一些事件信息和线索。由于建立和使用行政文档的目的是提高行政管理和统计工作的效率和准确性,没有任何政治企图以及它的读者是数量有限的经济管理官吏,因而它所记载的有关社会、阶级人群、政治、经济和宗教活动、生产资料和生产实践的信息也不存在任何出于宣传目的的夸大、歪曲和编造——它的内容无疑应是历史的真实画面。可以说行政文档是比王铭文更可信的史料。)。从吉尔苏出土的“夫人庄园”的档案来看,他虽然把王室财产称为神的财产,但在政治、经济、宗教、法律以及财产的所有权和管理权等方面始终维持传统的制度,沿用前任的施政方针和政策,并没有进行任何重大的改革和变化。因此,我们认为所谓的拉旮什城邦中发生过的“乌如卡吉那改革”实际上很可能并不存在,或者他的正常的施政被现代学者夸大为改革。
一、乌如卡吉那王铭中提到的他前任的“弊政”和他的“改革”
乌如卡吉那在他的著名的“改革”王铭(注:楔形字原文:E. Sollberger, Corpus des Inscriptions Royal Presargoniques de Laga=CIRPL, Ukg 4-5, 1, 6; 释读: M. Lambert, Revue d' Assyriologie, 1956, pp. 169-184。日知《资料选辑》根据1950年俄文的译文将此铭文介绍给中文读者,本文直接把有关的楔文段落译为中文,其中有新的理解。)中声称:
他得到王权前,(官府的)船长掌握了(城邦的)船只,牧人长掌握了(车用的)驴和(衣食用的)羊,鱼税吏掌握了鱼塘。涂油祭司必须为(官府)粮仓吏量出大麦税。公室差官向牧羊人们规定了(进献)一头白色绵羊(或白羊毛?)贡的银两(以银顶替羊),向测地吏、哀歌手长、总管、酿酒匠等(神庙中级)管事们规定了(进献)一只羔羊贡的银两。
诸神的牛耕种公侯的洋葱地,诸神的良田中变成了公侯的洋葱地和黄瓜地;诸庙主持们的车组骏驴和犍牛被(公侯)驯用,公侯的军队分享了诸庙主持们的大麦。公侯差官向诸庙主持们收取献给宫廷的各种毛皮、羊毛织品、亚麻织品、青铜武器、皮革、面粉等贡品。
卸任公侯(ensi-gar)进入穷困的母亲的椰枣园砍树采果。埋葬死者要花费大量财物。每对壮丁的报酬和工匠们的工资被(官府)拖欠。公侯的房宅紧连着公侯的田地、夫人庄的房宅紧连着夫人庄的田地、王子的房宅紧连着王子的田地。从拉旮什的边界直到海边,到处都是公室差官。
(公室的)浇水盲奴掌握了“主人的部曲”(shub-lugal半自由人,农奴)在地头修建的水井和向田中输水的工具,不允许在工作的部曲饮水和饮驴。
乌如卡吉那在王铭中声称:
在他继任后,船长离开了船只,牧长离开了驴和羊,鱼税吏离开了鱼塘。粮仓吏离开了涂油祭司的大麦税。公室的差官们离开了牧羊人们(不再)征收(进献)白色绵羊贡银两,他们离开了测地吏等诸(神庙)管事们(不再)征收羔羊贡的银两,他们还离开了诸庙主持们(不再)收取进献的贡品。公侯的房宅和公侯的田地属于它们的主人宁古尔苏神,夫人庄的房宅和夫人庄的田地属于它们的女主人巴巴神,王子的房宅和王子的田地属于它们的主人舒勒沙旮那神。从宁吉尔苏(拉旮什)的边界直到海边,公侯的差官不再对人发号施令了。
埋葬死者葬礼花费的财物比以前少了一半。1个盲奴从事榨油(重体力)劳动时,每天夜间可得到5个面饼,白天一个面饼,傍晚6个面饼;一个庙杂役奴(sag-bur)在有工作时,他(每月)得到60个面饼、1罈啤酒、18升大麦。拖欠的每对壮丁的报酬和工匠们的工资(被官府)在城门处补发了。卸任公侯不再进入穷人的椰枣园砍树采果。
当一匹好驴出生于一个“主人的部曲”家而他的管吏(ugula)说“我要买”;在交易时,他(部曲)说:“称给我想要的好银价!”因而交易不成时,管吏不再敢愤怒地打他了;当一个主人的部曲的房子邻接到一个豪强(l-gu-la)的房子因而豪强说“我要买”,在交易时他说:“称给我想要的好银价,付给我房子的附加大麦价!”因此交易不成时,豪强不敢再愤怒地打这个部曲了。
新王命令扫除拉旮什公民中的高利贷、囤积居奇、饥饿、盗窃、杀人和监禁,建立了他们的自由。乌如卡吉那向神宁吉尔苏许诺豪强不得压迫孤儿和寡妇。
从上面的铭文我们发现,拉旮什城邦中的各阶层都在新王的新政中得到益处:从盲奴、部曲(半自由人)、穷人和孤寡(弱势群体)、壮丁和工匠(自由人下层)、测地吏、哀歌手长、总管、酿酒匠、牧羊人等管事们(自由人中层)到庙主持们(高层)和诸神(庙)。因此,把这些新政称为改革似乎有道理。
然而,当我们阅读吉尔苏的“夫人庄园”的档案时,我们很难发现任何改革的印记——这一王室经济实体在乌如卡吉那时期与他的前任卢旮勒安达时期一样,并无任何变化:新王的妻子萨格萨格仍然掌管前任公侯妻子管理过的“夫人庄园”,来自各庙主持、官员和公民们的贡税仍然源源不断地流入“夫人庄园”。前后两任统治时期表现在文献中的唯一区分是萨格萨格执掌“夫人庄园”的时候,庄园的财产和人员、奴隶在文件中被称为女神巴巴或巴巴庙的财产,而在卢旮勒安达的妻子巴腊楠塔腊当政时,被说成是她自己或子女的财产。我们知道在两河流域,神庙日常经济是由主持(sanga)或者总管(shabra)管理的,而不是由王或夫人管理。由于“夫人庄园”是拉旮什王室在吉尔苏的产业而不是一个神庙(巴巴庙另在拉旮什城)主持管理的产业,我们可以认为,乌如卡吉那和萨格萨格仅是口头上称“夫人庄园”和其儿女们执掌的产业属于巴巴神,实际上这一实体仍是夫人执掌的王室产业。举一反三,如果乌如卡吉那本人也执掌一处产业,我们可以推测在名义上它也要称作宁吉尔苏神的财产。实际上,他和他的前任卢旮勒安达一样把这些城邦的产业掌握在自己、妻子和儿女的手中,并没有给予神庙中的祭司阶级(sanga or shbra)。
需要注意的是,在两河流域历史中,包括拉旮什城邦,不只是乌如卡吉那一个王的铭文告诉我们国王建立了社会公正,许多王铭中都提到了国王建立了社会公正,例如古巴比伦时期的拉尔萨王瑞姆辛和著名的巴比伦王汉穆腊比。在拉旮什,乌如卡吉那之前四位的公侯恩美台门那在铭文中也自称在拉旮什建立了自由[1] (Ent铭文79,3—4行),他让(被奴役)的母亲回到儿子身边,(被奴役)的儿子们回到母亲身边。他豁免了使自由人变为奴隶的大麦债务。他确立了乌鲁克、拉尔萨和巴德提比腊三城沦为奴隶的公民的自由并把沦为奴隶的人民送回乌鲁克等三城。所以,乌如卡吉那的铭文和许多其他的国王的铭文一样是向神报告他们公正的统治的例行公事,只不过他的内容比别人更详细罢了。如果我们把乌如卡吉那铭文中的主持公正的措施看做是改革,那么我们就有太多的改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