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李昉所编《太平广记》,历来都被作为小说资料进行运用,主要用于小说文化的研究,而其史学价值一直很少有人问津。近年来,社会史的研究开始注意使用《太平广记》部分资料,但仍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小说不是正史,很多内容是虚构的。作为史料来用,就要十分注意其真实性。但小说是社会现实最直接的反映,有时其所反映的一些社会现象是比正史更真实、更鲜活。我们完全可以通过梳理这些小说资料,再现一些历史现象,这是研究社会史的一个新角度。本文就试图通过《太平广记》中对唐代胡商的记载,勾勒出唐代胡商的基本状况和这一现象背后的异域文化,同时说明《太平广记》在史学研究中的重要价值。
唐朝作为一个开放的朝代,政治的稳定,经济的繁荣,文化的发达,吸引着无数国家和地区的商人,来到大唐进行经济贸易,朝廷贸易与民间贸易都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在唐代,来自许多国家和地区的人都被唐朝人称作“胡”。其实,“胡”这个名称在上古时期专门指称中原王朝北方边境地区的少数民族,即“胡族”。但是在唐代,“胡”主要是用于称呼西方人,特别是用于指称波斯人、大食人以及天竺人、罗马人,还包括西域地区的少数民族及国家。来自这些国家和地区的商人统称为“胡商”。这是一种相对的称呼,既表现了与唐朝本土商人的差别,也反映出唐朝人对这些商人的蔑视态度。胡商在唐朝的商业活动是唐朝商业繁荣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对于胡商在唐朝活动情况的史料记载,如《新唐书》、《旧唐书》及《通典》、《唐会要》、《唐六典》等所谓正史中的记载得却十分零散,且主要是关于朝贡、官方贸易的记载。这就使研究这一时期唐朝与这些国家之间的商品贸易,尤其是民间贸易及那些零散胡商在唐朝的生活状况十分困难。而《太平广记》通过小说形式,比较集中地记载了这些商人在唐朝的活动情况。在《太平广记》中,涉及胡商情况的篇章多达四十余篇,具体篇目见参见程国斌先生的《唐五代小说的文化阐释》之第六章《唐五代小说创作与商品经济》。这些小说资料以故事的形式,生动地描述了胡商在唐朝所从事的各种活动,虽然有许多虚构成分,但我们完全可以在此资料的基础上,去伪存真,对胡商在唐朝经商的基本概况及其所代表的文化进行初步的研究。
一、《太平广记》中胡商来源地及其在中国的活动范围
从《太平广记》所载的胡商个案中,我们首先能够了解的是胡商的来源。散见于正史及其他野史、笔记中的胡商来源很多,但《太平广记》中所记载的主要来源有波斯:
《太平广记》卷402李勉引《集异记》(注:以下所引《太平广记》均引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57年版,不再标注,只注卷数和引书。):(波斯胡老)因曰:“我本王贵种也,商贩于此,已逾二十年。”
卷402李灌引《独异志》:李灌者,……常次洪州建昌县,倚舟于岸。岸有小蓬室,下有一病波斯。
卷403紫羯引《紫羯》:有一僧人,请率百万。乃于腋下取一小瓶……有波斯胡人见之,如其价以市之而去。
卷404岑氏引《稽神录》:李生欠折官钱数万贯,在扬州遇到得道的卢二舅,(二舅曰):“公所欠官钱多少?”(李生)曰:“二万贯。”乃与一拄杖曰:“将此于波斯店取钱,可从此学道,无自秽身陷盐铁也。”
大食:
卷34崔炜引《传奇》:老胡人自称大食国人,买宝后,“胡人遽泛舶归大食去”。
卷402水珠引《纪闻》:胡人曰:“吾大食国人也。”
西域:
唐朝时期在西域地区有诸多政权和国家,这里所谓的西域是泛指西亚、中亚地区的国家,概念不甚清晰。有的有国名,有的只称之为西国。
卷35王四郎引《集异记》:(王四郎得金,到长安去卖)(张)蓬子曰:“此王四郎所货化金也。西域商胡专此伺买,且无定价。”
卷402水珠引《纪闻》:大安国寺……开元十年,寺僧造功德,开柜阅宝物,将货之。(汉人无有识货者。)月余,有西域胡人,阅市求宝,见珠大喜。
卷421刘贯词引《续玄怪录》:临宾国(古西域国)“胡客来,视之大喜,问其价。”
卷402引《宣室志》:冯翊严生者,家于汉南,(得一宝珠。)其后生游长安,乃于春明门逢一胡人,……胡人曰:“我西国人,此乃吾国之至宝。”生于是以珠与胡,获其价而去。
南越:
卷476陆颙引《宣室志》:胡人自称“吾南越人。”
上述资料说明,胡商主要是来源于西亚和中亚地区,其所反映的情况基本与一些正史资料相吻合。如《旧唐书》卷一一○《邓景山传》称:肃宗上元元年,叛将田神功的部众在扬州城内杀人放火,“商胡大食、波斯等商旅死者数千人”。这当然有虚夸的成分,但也能说明波斯、大食在中国经商人数之多。
《太平广记》所记载的胡商大多数是民间商人,他们所从事的贸易多为民间贸易,而非朝廷行为。这些胡商活跃于唐朝各地城镇,繁荣着各地区的商业经济。他们在中国的商业活动主要分布在:
长安:
长安是唐朝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达官贵人集中地区,尤其是贵重商品主要聚集地和消耗地,自然就是胡商活动的主要地区。《太平广记》中关于胡商在长安活动记载很多,如卷403宝骨引《酉阳杂俎》载:“长安平康坊菩提寺,……(存有一些宝物,一个僧人)遂携至西市,示于胡商,索价一千。”卷402水珠引《纪闻》载:“大安国寺,……开元十年,寺僧造功德,开柜阅宝物,将货之。(汉人无有识货者。)月余,有西域胡人,阅市求宝,见珠大喜,……(最后)纳钱四千万贯,市之而去。”卷402引《宣室志》载:“冯翊严生者,家于汉南,(得一宝珠。)其后生游长安,乃于春明门逢一胡人,生于是以珠与胡,获其价而去。”卷457至相寺贤者引《广异记》载:“长安至相寺有贤者,……开元中(得到一夜光珠。)至市高举价,冀其识者。数日,有胡人交市,定还百万。”如此记载比比皆是。
洛阳:
洛阳是唐朝的东都,也是经济繁荣之所和贵族的渊薮,贵重商品的需求量和供应量很大。利润所在,就是胡商所在。如卷421刘贯词引《续玄怪录》载:“大历中,洛阳刘贯词(得到一宝物)执鬻于市。……及岁余,西市店忽有胡客来,视之大喜,问其价。”
番禺(今广州):
番禺是唐朝海外贸易的主要港口之一,海外商船大部分都停泊在这里,“有婆罗门、波斯、昆仑诸舶,不知其数;并载香药、珍宝,积载如山。”(注:《唐代的外来文明》(美)谢弗著,吴玉贵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唐朝政府还在广州设立专门管理外商的机构“市舶使”。在这座繁华的港口城市中,自然少不了胡商的身影。如卷34崔炜引《传奇》载:贞元中,有崔炜者,(在番禺得阳燧珠)“乃抵波斯邸,潜鬻是珠。有老胡人一见,遂匍匐礼手曰:‘……我大食国宝阳燧珠也。’”黄巢攻破广州城时,传言被杀的胡商多达十二万人。(注:《中国印度见闻录》卷二,中华书局,1983年版。)这一数字可能有些夸大,但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在广州经商的胡人数量相当可观。
扬州:
扬州也是唐朝主要对外贸易港口城市,当时有“扬一益二”之说,经济十分发达。扬州优越的地理位置,即处于长江与大运河的结合部,使它成为唐朝庞大的水路运输网络的中枢,由唐朝和外商运来的商品都要在扬州中转,所以扬州成为重要商品的集散地和商人聚集的中心。胡商云集于扬州,进行各种各样的贸易。如卷402守船者引《原化记》载:元和初,某盐船的守船者获得宝珠,“至扬州胡店卖之”。再如卷220句容佐史引《广异记》载:句容县佐史因食麂吐出一物,“状如麻鞋底”,当地“医人术士”无人能识,于是派人到扬州出售。有胡人认出是“销鱼精”,并出高价买下来。卷33韦弇引《神仙感遇传》载:韦弇“开元中,举进士下第。游蜀,(遇到神仙,得到碧瑶杯、红蕤枕、紫玉函三件宝物。)东游广陵(扬州),胡商诣弇,……以数十万金易而求之。”卷65赵旭引《通幽记》载:“天水赵旭,少孤好学,……家于广陵。(遭遇神仙,得到宝物,)旭奴盗琉璃珠鬻于市,适值胡人,捧而礼之,酬价百万。”卷421任顼引《宣室志》载:唐建中初,有乐安任顼者,好读书……(后得到一珠)。顼后到广陵市。有胡人见之曰:“此真骊龙之宝也,而世人莫可得。”以数千万为价而市之。
胡商不仅云集于大的港口城市,而且也遍布内陆中小城市,如:
豫章(今江西南昌):
卷404岑氏引《稽神录》载:临川人岑氏,尝游山,(得到二块宝石。)后至豫章。有波斯胡人,邀而问之。……胡人求以三万为市。
洪州(今江西南昌一带):
洪州也是当时规模较大的城市之一,《广异记·紫羯》篇称:洪州,“江淮之间一都会也”,方便的水陆交通使胡商活动于此。如有一僧人,“请率百万。乃于腋下取一小瓶……有波斯胡人见之如其价以市之而去。”卷441阆州莫徭引《广异记》载:“(阆州莫徭手头上有颗象牙)其牙酷大,载至洪州,有商胡求买,累自加直,至四十万。”卷402李灌引《独异志》载:“李灌者,……常次洪州建昌县,倚舟于岸。岸有小蓬室,下有一病波斯。”
义兴县(今江苏宜兴):
卷424张公洞引《逸史》载:义兴县山水秀绝,张公洞尤奇丽。(姚生在洞中得宝),以访市肆。偶胡贾见,惊曰:“此龙食也,何方而得?”
陈留(今河南开封东南陈留):
卷402宝珠引《广异记》载:咸阳岳寺后,有周武帝冠,其上缀冠珠,大如瑞梅,历代不以为宝。天后时,有士人过寺,见珠,戏而取之。……翼日,便往扬州收债。途次陈留,宿于旅邸。夜闻胡斗宝,摄衣从而视之。因说冠上缀珠。……群胡合钱市之。
魏郡(治所在邺县,今河北临漳西南):
卷28郗鉴引《纪闻》载:(定襄令段之子段)天宝五载,行过魏郡,舍于逆旅。逆旅有客焉,自驾一驴,市药数十斤,皆养生辟谷之物也,而其药有难求未备者,日日于市邸谒胡商觅之。
东州:
卷63崔书生引《玄怪录》载:唐开元天宝中,有崔书生,于东州逻谷口居。(从女神仙处得到一个盒子,回家后,)忽有胡僧扣门求食曰:“君有至宝,乞相示也。”……僧起,请以百万市之。
从上述资料可以看出,唐代胡商来在中国境内活动的范围大,不仅有沿海的港口城市,还有江河口岸城市和内陆城市。甚至是小县城,都有他们活动的身影。他们活动范围之广,人数之多,构成一个不可忽视的社会群体。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唐朝商品经济的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