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豫元年,明帝死,攸之跻身于顾命大臣之列,并都督荆、湘、雍、益、梁、宁、南北秦八州诸军事、镇西将军、荆州刺史,“时幼主在位,群公当朝,攸之渐怀不臣之迹,朝廷制度,无所遵奉”。当时建康朝廷内也正进行着激烈的夺权斗争,元徽五年,萧道成谋害后废帝,立顺帝,废立国君,萧道成谋篡之心昭然若揭。对此,沈攸之辖有半壁扛山,“素蓄士马,资用丰积,至是战士十万,铁骑二千”,他是不甘心附和萧道成的。《南史·沈攸之传》又载:“攸之有素书十数行,常韬在两裆角,云是宋明帝与己约誓。又皇太后使至,赐攸之烛十挺,割之得太后手令,曰:‘国家之事,一以委公。’明日,遂举兵。其妾崔氏、许氏谏曰:‘官年已老,那不为百口作计。’攸之指两裆角示之。”所谓攸之与明帝之“约誓”及太后之“手令”云云,实难查证。但攸之升明元年末举众数万反抗萧道成却是事实。攸之起兵后,本应快速东下,以求决战,果真如此,其结果尚难预料。但攸之“震慑不敢下,因攻郢城”,以致众心离叛,升明二年正月,攸之兵败自缢而死,其子孙多人伏诛。尽管沈攸之起兵以失败告终,但就其地位而言,他成为能够干预历史进程的人物,将沈氏家族的尚武风气发挥到了极致。
进入南齐之后,吴兴沈氏家族虽然没有出现一流的军事人物,但尚武风尚仍在,还有个别比较杰出的军功人物,维持着沈氏“家世武将”的传统,其代表人物是沈文季。据《南齐书》卷44《沈文季传》,文季乃沈庆之子,宋齐易代之际,他支持萧道成,助平沈攸之,得以封侯,齐高帝任为侍中、征虏将军、左卫将军等职。齐武帝时,江东发生唐寓之之乱,声势甚大。武帝以沈文季为平东将军、会稽太守,协助镇压叛乱。在齐末乱局中,沈文季又曾助平王敬则之乱。齐武帝以后,沈文季的政治地位不断升迁,武帝以之为散骑常侍、领军将军,并有意任之为宰辅,对他说“南士无仆射,多历年所”,文季答曰“南风不竞,非复一日”,成为名对。延兴元年,文季终迁尚书右仆射,明帝时又加散骑常侍、护军将军,仆射如故,成为权倾一时的人物。永元二年,文季因废杀东昏侯而被害。沈文季之死,标志着晋宋以来沈氏武士兴盛局面的结束,此后沈氏再没有出现以武力右右政局的人物。
不过,沈氏人物虽然以武功获取了很高的权位,但在南朝世族门阀社会中,沈氏武将的社会地位尚没有充分的保障,家世的延续也难以维系。南朝高级门阀世族重文轻武,沈氏以军功起家,自然受其轻视和排挤。宋、齐之间,正值沈氏军功人物最盛之时,他们遭受的诋毁也最激烈。士族社会视沈氏为“吴兴土豪”,未入士流。《南齐书·沈文季传》:
文季风采稜岸,善于进止。司徒褚渊当世贵望,颇以门户裁之,文季不为之屈。世祖在东宫,于玄圃宴会朝臣。文季数举酒劝渊,渊甚不平,启世祖曰:“沈文季谓渊经为其郡,数加渊酒。”文季曰:“惟桑与梓,必恭敬止。岂如明府亡国失土,不识枌榆。”遂言及虏动,渊曰:“陈显达、沈文季当今将略,足委以边事。”文季讳称将门,因是发怒,启世祖曰:“褚渊自谓是忠臣,未知身死之日,何面目见宋明帝?”世祖笑曰:“沈率醉也。”中丞刘休举其事,见原。后豫章王北宅后堂集会,文季与渊并善瑟琶,酒阑,渊取乐器,为《明君曲》。文季便下席大唱曰:“沈文季不能作伎儿。”豫章王嶷又解之曰:“此故当不损仲容之德。”渊颜色无异,曲终而止。
东晋南朝之世族崇尚清谈,重文轻武,褚渊对文季“以门户裁之”;文季之所以“讳称将门”,是他一方面尚武,但又接触到了士族社会的文化,其家族风尚正经历着由武向文的转变⑦。
四、梁、陈之际沈氏尚武门风之余响
作为“武力强宗”而言,沈氏至南齐已呈现出式微之态,再难振作了。但是,作为一个具有悠久尚武传统的家族,尽管其家风变易,但其家族精神不会顷刻间荡然无存,作为一种“基因”或气质,在此后的岁月里,在沈氏人物的身上还会隐隐约约表现出来,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下,成为一种历史的回响。梁、陈之际,频遭世难,沈氏文士兼涉武事者甚众。
沈浚,据《梁书》卷43传,浚“少博学,有才干”,“侯景逼京城,迁御史中丞。是时外援并至,侯景表请求和,诏许之。既盟,景知城内疾疫,复怀奸计,迟疑不去”。沈浚受命与侯景交涉,理正辞严,斥责侯景背盟,“景横刃于膝,瞋目叱之”,浚则豪言:“沈浚六十之年,且天子之使,死生有命,岂畏逆臣之刃乎!”景叹曰:“是真司直也。”太清二年,浚返吴兴,劝太守张嵊说:“鄙郡虽小,仗义拒逆,谁敢不从!”固劝嵊举义,嵊“于是收集士卒,缮筑城垒”[2] (卷43《张嵊传》),反抗侯景。后侯景击溃张嵊,“乃求浚以害之”[2] (卷43《张嵊传》)。
沈文阿,据《陈书》卷33《儒林传》,文阿父峻,梁世大儒,文阿传其业,梁简文帝为太子,“引为学士”。侯景乱起,“简文别遣文阿招募士卒,入援京师。城陷,与张嵊共保吴兴,嵊败,文阿窜于山野。景素闻其名,求之甚急,文阿穷迫不知所出,登树自缢,遇有所亲救之,便自投而下,折其左臂。”
沈恪,据《陈书》卷12本传,恪“深沈有干局”,梁新渝侯萧映出任广州刺史,恪为其参军,并与陈霸先“情好甚昵”,参与征服岭南俚人,因功除员外散骑侍郎,受命“招集宗从子弟”。侯景围台城,“贼起东西二土山以逼城,城内亦作土山以应之,恪为东土山主,昼夜拒战。以功封东兴县侯,邑五百户。迁员外散倚常侍。京城陷,恪间行归乡里。高祖之讨侯景,遣使报恪,乃于东起兵相应”。侯景之乱平,恪归陈霸先,霸先与王僧辩战,“恪预其谋”。霸先又“使恪还武康,招集兵众”。
沈众,据《陈书》卷18本传,众乃沈约之孙,“好学,有文辞”,梁武帝命为太子中舍人,兼散骑常侍。侯景之乱,“众表于梁武,称家代所隶故义部曲,并在吴兴,求还召募以讨贼,梁武许之。及景围台城,众率宗族及义附五千余人,入援京邑,屯于小航,对贼东府置阵,军容甚整,景深惮之。梁武于城内遥授众为太子右卫率。京城陷,降于景”。
沈炯,据《陈书》卷19本传,炯“少有俊才,为当时所重”,任吴令。侯景之难,吴郡太守袁君正入援京师,“以炯监郡”。京师陷,景将宋子仙据吴兴,“遣使召炯,委以书记之任”,炯坚拒之,宁死不从。后陈霸先、王僧辩结盟,炯书其誓文。故侯景败奔吴郡,“获炯妻虞氏,子行简,并杀之,炯弟携其母逃而获免”。陈霸先“尝称炯宜居王佐,军国大政,多预谋谟。文帝又重其才用,欲宠贵之。会王琳入寇大雷,留异拥据东境,帝欲使炯因是立功,乃解中丞,加明威将军,遣还乡里,收合徒众”。
以上沈氏子弟多为文士儒者,梁、陈之际他们得预事,回乡“收集士卒”,主要在于其家族直到南朝末仍保存着比较庞大的宗族武装,梁、陈统治者宠重沈氏子弟,主要是利用他们纠合族众。但这些文士既没有杰出的领兵之才,也无法创造出显赫的功业。由他们的军旅表现,确实可以看出沈氏显支已转变成文化世族了。当然,我们不否认在吴兴乡里沈氏还存在着较为浓郁的尚武风气,有时还可能出现个别以武显名的人物。如《隋书》卷64《沈光传》载光为吴兴人,父君道,陈吏部侍郎,陈灭入隋,家于长安,“光少骁捷,善戏马,为天下之最。略综书计,微有词藻,常慕立功名,不拘小节。家甚贫寠,父兄并以傭书为事,光独跅弛,交通轻侠,为京师恶少年之所朋附。……大业中,炀帝征天下骁果之士以伐辽左,光预焉。同类数万人,皆出其下。光将诣行在所,宾客送至灞上者百余骑。光酹酒而誓曰:‘是行也,若不能建立功名,当死于高丽,不复与诸君相见矣。’……未几,以为折冲郎将,赏遇优重。帝每推食解衣以赐之,同辈莫与为比”。沈光骁勇如此。但就沈氏家族风尚的变化大势看,这只是沈氏“家世为将”的余绪而已⑧。
注释:
①谢承《后汉书》载第五伦为会稽太守,“时吴郡沈酆为郡主簿,伦母老不能之官,每至腊日,常悲恋垂泪。酆迎母至广陵,见大江,畏水不敢渡。酆祭神,令子孙对母饮酒,因醉卧便渡”。依汉制,郡守僚佐皆从当地大族子弟中征辟,酆为郡主簿,其家族地位可见。酆后来任零陵太守,当与第五伦引荐有关。《宋书》卷100“自序”又载沈浒、沈鸾皆与吴郡陆稠通婚:“时广陵太守陆稠,鸾之舅也,以义烈闻,显名汉朝,复以女妻鸾。”沈氏又与会稽盛孝章结为姻缘,盛孝章为汉末名士,盛氏亦为会稽世族。这说明在东汉时期沈氏显支的社会地位不低。不过,沈约作家传,难免有所夸饰,不可全信。
②据《三国志》卷47《孙权传》注引《吴录》,汉末沈友显名一时,年少便得名士华歆赞誉,“弱冠博学,多所贯综,善属文辞。兼好武事,注《孙子兵法》……权以礼聘,既至,论王霸之略,当时之务,权敛容敬焉。陈荆州宜并之计,纳之”。然终因其“正色立朝,清议峻厉”而为孙权所诛。《吴录》载友为吴郡人,当时吴兴尚未析出,属吴郡,且沈友之“兼好武事,注《孙子兵法》”,正与沈氏家风、家学相合。作为沈氏之代表,沈友年29岁遇害,是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
③《宋书》卷100“自序”沈约述及沈林子兄弟之归刘裕,颇有修饰:“时孙恩屡出会稽,诸将东讨者相续,刘牢之、高素之放纵其下,虏暴纵横,独高祖军政严明,无所侵犯。林子乃自归曰:‘妖贼扰乱,仆一门悉被驱逼,父祖诸叔,同罹祸难,犹复偷生天壤者,正以仇雠未复,亲老漂寄耳。今日见将军伐恶旌善,是有道之师,谨率老弱,归罪请命。’因流涕哽咽,三军为之感动。”这里美化沈林子等以刘裕“军政严明,无所侵犯”方归之,这便掩盖了林子归裕避祸的真实动机。对此,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63“沈氏世济其恶”条指出沈警、沈穆夫预乱受诛,“此国法之正,非冤也”,田子、林子兄弟归刘裕,裕容纳之,“已为逋逃主,故田子等幸免矣”。又说:“田子、林子本逆党,皆当从坐伏诛者,其归高祖,正是巧于避祸,后乃并以得功,又报私仇,可云诡计。约《自序》乃谓刘牢之虏暴纵横,高祖军政严明,故自归,饰词也。高祖谓曰:君既是国家罪人,惟当见随还京,可得无恙。其语显然,约欲盖弥彰矣。”这里指出了田子、林子归于刘裕是“巧于避祸”,实在是有识之见。
④《宋书》卷100“自序”。除沈田子、林子外,沈渊子也追随刘裕征战,“自序”载:“渊子字敬深,少有志节,随高祖克京城,封繁畤县五等侯。参镇军、车骑中军事,又为道规辅国、征西参军,领宁蜀太守。与刘基共斩蔡猛于大簿,还为太尉参军,从征司马休之,与徐逵之同没。”
⑤沈约作《宋书》,未将沈田子、林子列入功臣传,而是书入“自序”,“自序”实为沈氏家传,二人所占篇幅大,而且事迹显著,这便突出了他们佐命宋武,对沈氏家族发展所具有的特殊作用。赵翼《廿二史札记》卷9“《宋书》《南史》俱无沈田子沈林子传”条称:“宋武开国,武将功臣以檀道济、檀韶、檀祇、王镇恶、朱龄石、朱超石、沈田子、沈林子为最。……沈约撰《宋书》,所以不入列传者,以此二人功绩详载于‘自序’中,以显其家世勋伐,故功臣传缺之。”赵瓯北所论揭示了沈休文修史的潜在动机。
⑥沈文秀有杰出的军事才能,他出镇青齐,北魏遣大军攻之,“文秀善于抚御,将士咸为尽力,每与虏战,辄摧破之,掩击营砦,往无不捷”。宋明帝先后进号为辅国将军、右将军、青州刺史,封新城县侯,食邑500户。文季“被围三载,外无援军,士卒为之用命,无离叛者,日夜战斗,甲胄生虮虱”。终于泰始五年被俘,流落桑乾十多年,永明四年死于北地。事见《宋书》本传。
⑦宋、齐间沈氏人物与高级世族的嘲弄之事甚多。《宋书·沈演之传》载宋明帝斥责演之子勃为“吴兴土豪”;《南史》卷37载南齐时沈文季为尚书右仆射,尚书令琅邪王晏便“戏文季为吴兴仆射”。这实际上也是取笑他为“吴兴土豪”。对此,沈氏多有反击,据《南史》卷37《沈庆之传附沈昭略传》,昭略乃庆之孙,“性狂俊,不事公卿,使酒仗气,无所推下”。他路遇王约,张目视之曰:“汝是王约邪?何乃肥而痴”约应之曰:“汝是沈昭略邪?何乃瘦而狂”。昭略抚掌大笑曰:“瘦已胜肥,狂又胜痴,奈何王约,奈汝疾何!”沈昭略如此,是为了显示对传统世族特别是侨寓世族的仇视态度。这都标志着沈氏已处于家风转变的关头。
⑧吴兴沈氏何以能长时间保持家族之尚武之风呢?原因一定很多,但有一点也许是最重要的,即沈氏世代信奉天师道,这有利于其家族的组织,使其家族在相对封闭的状态下,富有战斗力。晋、宋时期沈氏有诸多军事活动皆与天师道组织有关。对此,陈寅恪先生在《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一文中考之甚明(收入《金明馆丛稿初编》)。不过,陈先生在《魏书司马睿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一文中又以为“考南朝史乘,侯景变前南人之任将帅以武功显者,其最著则有吴兴沈氏一族,如田子、林子,庆之、攸之、文季及王敬则、陈显达、陈庆之诸人。通常言之,凡一原则不能无少数例外者……惟吴兴沈氏一族,则自《宋书·自序》言之极详。其为吴人,自无可疑。但其家历世名将,尤为善战之族类,似与南朝吴人不习战之通则不合”。故推论吴兴沈氏“颇有源出于溪族之嫌疑”。
【参考文献】
[1]沈约. 宋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4.
[2]姚思廉. 梁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