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素心”说与刘知几的“直书”论
《史传》篇产生以后,对后世史学界尤其是刘知几的《史通》产生了很大影响。事实上,刘知几在《史通·自叙》篇中就曾指出:刘安《淮南子》、扬雄《法言》、王充《论衡》、应劭《风俗通》、刘劭《人物志》、刘勰《文心雕龙》是其最为重视的六部著作,“固以纳诸胸中,曾不慸芥者矣。”对此,从胡应麟、黄叔琳到范文澜、金毓黻、傅振伦、蒋祖怡等诸位先生均有论及。他们认为,刘氏之《史通》,无论在结构、思路,还是在具体观点上,都与刘勰之《史传》篇有密不可分的关联。笔者认为,从思想发展脉络角度来看,同为不苟于世俗的理论家,刘勰关于史学的分析与归纳,必然会给刘知几以种种启示。《史传》篇对《史通》的影响是多方面的,而在史家主体修养理论方面,二者之内在联系尤为突出。
(一)对史学社会功用的重视 在对史家“直笔”的重要性认识方面,刘知几与刘勰的探讨,都是以对史学社会功用深刻的见解为基础的。刘知几认为,从个人角度而言,史学可以给人以启发、教育,懂得“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从国家角度而言,史学可以起到“劝善惩恶”、激浊扬清的思想教育作用和社会效果。所以,“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有国有家者,其可缺之哉!”[14]正因为如此,他才给史家直书的著述态度以极高的评价。在《史官建置》篇中,他把史家分为三个等级:“彰善贬恶,不避强御”之史为上等;“编次勒成,郁为不朽”者为中等;“高才博学,各重一时”者为下等。由此可见,“直书”在他的论述中,乃是一名史家最重要、最高尚的职业道德。而刘勰则在强调史学“奸慝惩戒”的伦理教化作用之外,侧重于从“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的历史垂鉴观出发,去认识史学“万代一准”的深远意蕴。这种区别是由他们各自所处社会、学术环境的不同造成的。但是,从重视直笔、实录之于史学的根本意义这一角度来说,二者又是一致的。
(二)对名教的重视 如上所述,刘勰“素心”说之重要特征是据“理”直书,儒家名教思想是其直笔论的根本原则,在“理”与“事”有所抵触、矛盾时,后者无疑当服从前者的需要。这一点在《史通》中,得到了更为全面的体现与阐发。《直书》、《曲笔》篇中,刘知几对直书精神与直述史事的史家以极高的评价,认为这种“烈士徇名,壮夫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的精神,“虽周身之防有所不足,而遗芳余烈,人到于今称之”[15]。与此相对应,对那些“持谄媚以偷荣”者,刘知几则给予了无情的鞭笞,认为此乃“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虽肆诸市朝,投畀豺虎可也。”[16]可见他赞成实录、主张直笔的态度之明确与坚定。然而,对维护“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亲疏既辨,等差有别”的曲笔,他却表示了相当的保留:“史氏有事涉君亲,必言多隐讳,虽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这与刘勰“若乃尊贤隐讳,固尼父之圣旨,盖纤瑕不能玷瑾瑜也”[17]的态度相较,其思想上的相通之处显而易见。刘知几还认为,“夫人禀五常,士兼百行,邪正有别,曲直不同。若邪曲者,人之所贱,而小人之道也;正直者,人之所贵,而君子之德也” ⑥,把史家的直、曲笔直接与其人格高下结合起来,并以此为基础展开论述。值得注意的是,刘知几的上述两段论议,都分别置于其《曲笔》、《直书》篇的开首。由此似可进一步说明,“名教”观念不仅在刘勰、刘知几那里是一脉相承的,而且是不断被强化的。
(三)“直书”论的理论进展 刘知几之“直书”论与刘勰 “素心”说相较,其在理论上的发展之处在于,前者在罗列直书、曲笔的现象及分析其产生原因时,无论在内容还是在层次上都进一步具体与丰富了。如他认为史书曲直与史家品格高下、正邪密不可分,与“可为”、“不可为”之时代环境有关,与“事涉君亲”的现实相联等观点,即是直书论具体化的明确表现。尤为可贵的是,刘知几还把“直书”论纳入到史家主体修养理论框架之中,从而使其内容进一步充实与提高,并使其理论地位得到确认。在与礼部尚书郑惟忠的谈话中,刘知几首次较为完整地提出了才、学、识的史家修养理论,而其中“识”的内
涵主要即指直书精神,“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如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者矣”[18];在《史通》中,直书、曲笔问题被专列单篇加以讨论,本身就表明了对此问题认识的深刻与重视。另外,在分析曲笔著史的各种表现时,除了对历史上较为明显的曲笔加以贬斥以外,刘知几还认为,“史之不古,代有其书,苟其事已彰,则今无所取。其有往贤之所未察,来者之所不知,今略广异闻,用标先觉”[19]。他通过对《后汉书·更始传》及《三国志·刘后主传》等史书记载的具体分析,认为这些不易发现的曲笔,更应引起后人的充分注意。这种把曲笔作史区分为两种情况的做法,不仅丰富了其理论内容,而且更重要的是传递了这样一个思路:所谓直书、曲笔,可能贯穿于史家著史的各个环节,后人应通过分析与辨别,进行认真研究。将这一思路与章学诚“史德”论把文章撰述全过程纳入考察范围的做法相较,不难发现其中亦有相通之处。但刘氏之论仍主要集中于据“事”、据“理”直书的层面上,与“素心”说在本?上属同一范畴,而章氏之说则以更为具体与理论化的形式出现,其识见更高出前者一筹。
三 “素心”说与章学诚的“史德”论
作为古代史学理论的集大成者,章学诚在中国古代史学理论方面,做了许多总结、提高、创新的工作,“史德”即是其中关于史家思想修养的重要概念。而这一理论观点的提出与阐发,一方面是受到刘知几“史才三长”说的启示,另一方面又与刘勰“素心”说在理论上颇有关联。关于前者,论述已多,此不赘述。关于后者,笔者认为可概括为以下几点:
(一)史家思想修养的理论探索 章氏之“史德”论与刘勰之“素心”说,均是在前人基础上,对史家思想修养理论的总结与探讨。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都吸收了自孔子以来所倡导的“书法无隐”的精神内核与实质,然后从理论上提出普遍著史原则。刘勰是从当时史学发展的具体情况出发,详尽分析了虚妄之风产生的原因、现象,进而提出史家当养“素心”以修史;章氏则主要针对埋头考据、不求学问经世的偏颇学风而发论,他认为,“史所贵者义也,而所具者事也,所凭者文也”,三者兼备,才能构成完整意义上的史学,决不可偏于一端。但同时,三者之间有些因素又是“似之而非”、“似公而实逞于私,似天而实蔽于人”[20]的。因此,“著书者之心术”不可不考,“史德”乃为构建史家基本素养与人格的重要方面。所以,章学诚之“史德”与刘勰之“素心”,背景、内涵虽不尽相同,出发点与思想本质却是一致的,即史家著史的心术修养与著史态度,均应在理论上给予足够的重视。这是他们共有的卓识。
(二)传统名教的思想指导 “史德”论与“素心”说之共同点还在于,二者都以传统的伦理道德为其指导思想与显著特征。如前所述,据“理”直书是刘勰“素心”说的主要内容;章学诚则认为:“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虽未能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称著述者之心术矣”。我们认为,此处之“天”的概念,具有客观历史、历史发展规律的特征,是接近近代科学精神的进步因素,是章学诚对前人的发展与推进。但同时,他又把“通六艺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21]引入史家心术的修养途径之中,认为封建伦理与史学客观性之间存在着直接的因果关系。通观《文史通义》,这一结论可说是来源于两点认识:其一,史传作为一种文体,源于六经。章学诚提出,后世文体于战国时皆已具备,而“战国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艺” [22];其二,从“六经皆史”的理论观点出发,六经都是史,且是最高规格的史,那么,后世史家就应当从中汲取各种认识上与方法上的营养,而学习前人,把握其思想精髓与思维方式至为重要。这样,通达“六艺比兴之旨”,而后才可以、才能够讲“春王正月”之书,就同时兼备了学术上与逻辑上的合理性。这一方面说明了他的“史德”论的历史局限,但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在为史家主体活动找寻客观标准方面,所作的可贵探讨与努力。《史德》篇中,章学诚用三分之一的篇幅极力辩明《史记》和《离骚》的符合名教,其目的无非在于向人们证实,前代流传下来文史名篇,尤其是具备了撰述圆通之义的《史记》,是不可能、也不会“怨诽及于君父,且以是邀千古之名”的。否则,不仅著作者本人属愚不可及、异想天开,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行,而且缺乏名教伦理为其思想内核的史著,是没有资格流传后世的,“愚不安分,名教中之罪人,天理所诛,又何著述之可传乎?”最后,他还意味深长地指出:“好善恶恶之心,懼其似之而非”,简单的褒直贬曲不足为史家心术,能够辩明那种于六艺精深之处的“似之而非”的是非,才可称得上是真正史家的心术。
(三)关于影响史著客观性的因素。章学诚引用了文章撰述论中“气”、“情”的概念,从具体操作时的状态入手,探讨不同的气质、风格及情感对史著公正性的影响。作为一个文论家,文章之“气”、“情”是刘勰在《文心》中探讨的重要问题。而章学诚则把气情之说引入史学著作论中,从而使其论述更为深入与全面。“凡文不足以动人,所以动人者,气也。凡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气积而文昌,情深而文挚;气昌而情挚,天下之至文也”。文章的外在气势及引人程度,均取决于史家个人内在气情真挚与否。然而,正是这种气与情,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史著的客观性。“气合于理,天也;气能违理以自用,人也。情本于性,天也;情能汩性以自恣,人也。史之义出于天,而史之文,不能不借人力以成之”。这就把史家的气质才力与史学的客观性、公正性结合在一起:“气”是著文的必要前提,有了一定的情感才能够进行写作,而言辞又是沟通客观历史与史学之间的桥梁。因此,言辞和决定言辞面貌的“气情”,就对史学客观性产生了影响。如果这种“气”合于理的要求,与其相应的言辞就会真实地反映客观历史,反之,史家的主观成分就会增多,史著的客观性必然要受影响。所以,“文非气不立,而气贵于平。人之气,燕居莫不平也。因事生感,而气失则宕,气失则激,气失则骄……文非情不深,而情贵于正。人之情,虚置无不正也。因事生感,而情失则流,情激则溺,情失则偏……其中默运潜移,似公而实逞于私,似天而实蔽于人,发为文辞,至于害义而违道,其人犹不自知也。故曰心术不可不慎也”。这说明气情的平静于史之公道大义的重要性,它们于不知不觉中“害义而违道”,史家应当慎而又慎之。这种结论与刘勰之“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的感叹,其根本点与落脚点都是相同的,即气情之发为文辞,都不能违失两条客观标准——名教与事实。
当然,章学诚的“史德”论虽然在许多方面都与刘勰之“素心”说有相通之处,但二者无论在内容的全面广泛,还是在论述的深度与层次方面,都存在着很大差别。毋庸置疑,《文心雕龙·史传》篇对后世史学批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就总体而言,《文心雕龙》仍属主要论文章创作的著作,“素心”只是作为一个理论概念被提出,故而缺乏更进一步的论述,因此很难说已经具备了完整的理论体系。而章学诚却充分认识到了史家思想修养在著史过程中的重要地位,所以,《史德》篇在《文史通义》中是作为专篇出现的,章氏亦是从一个史家的角度去探讨史家“心术”的。这样,他在理论上就能发前人所未发,成其一家之言。大而言之,“史德”论是与章学诚针对空谈义理、埋头考据的学风而发论的根本出发点相关,又是与其史义论、道器论、六经皆史论等其他史论观点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小而言之,它包含了史学专业素质、历史哲学、文章撰述等方面的内容,而与此相关的“天人”、“公私”、“气情”等概念都相为发明,密切联系,统一于“史家心术”的命题之下,从而构成了“史德”论综论文、史、道的理论框架。而每一个单个问题与概念的论述,也因此而具有了理论上的全面性与层次性。以对“气”的理论阐释为例,章学诚明确地把它引进史学著作的过程论中,系统、条理地阐明了它是如何影响史著的客观性,又是如何影响到史书文辞,进而影响文质关系的正确体现,然后把熟习儒家经典作为适当把握“气”之分寸的关键途径,从而把气——文——史——道有机地联系起来,有效地为其“史德”论提供依据。这既是二者在立论角度上的区别,也是二者在理论论述上的高下之分。
[1] 梁启超 《中国历史研究法》,第1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2] 《册府元龟》卷五五四《国史部》。
[3] 《魏书》卷六七《崔光传附崔鸿传》。
[4] 《梁书》卷五十《文学下·刘勰传》。
[5] 《文心雕龙·史传》。
[6] 参见:金毓黻《〈文心雕龙·史传篇〉疏证》,《中华文史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陶侃如《文心雕龙译注》,齐鲁书社,1981年。
[7] 参见: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赵仲邑《文心雕龙译注》,漓江出版社,1982年版。
[8] 范文澜 《文心雕龙注》,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
[9]周振甫 《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0] 《论语·为政》。
[11] 《文心雕龙·定势》。
[12] 《文心雕龙·练字》。
[13] 以上俱见《文心雕龙·史传》。
[14] 《史通·史官建置》。
[15] 《史通·直书》。
[16] 《史通·曲笔》。
[17] 《文心雕龙·史传》。
[18] 《旧唐书》卷一百二《刘子玄传》。
[19] 《史通·曲笔》。
[20] 《文史通义·史德》。
[21] 《文史通义·诗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