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史家孙盛,亦不避强御,据实以书。他撰《晋阳秋》,起于晋宣帝,终于晋哀帝,一直写到当时事件。例如,369年(太和四年),桓温率兵北伐,至坊头(河南浚县)为前燕和前秦军所败,桓温自陆路奔还,北伐以失败告终。孙盛并不因为桓温在当时是掌握内外大权,左右朝政的皇朝显贵而对其坊头之败虚加讳饰,照样据实记载。桓温看了《晋阳秋》后,“怒谓盛子曰:‘坊头诚为失利,何至乃如尊君所说!若此史遂行,自是关君门户事’。其子遽拜谢,谓请删改之。时盛年老还家,性方严有轨宪,虽子孙班白,而廷训愈峻。至此,诸子乃共号泣稽颡,请为百口切计。盛大怒。”尽管孙盛坚决不许更改自己的著作,但后来诸子还是偷偷地改了。孙盛在愤怒之余,私下严格按照据事直书的原则写定两本,寄于辽东慕容俊。太元中,孝武帝司马曜博求异闻,始于辽东得之,与孙盛之于所改写的本子相对照,多有不同,书遂两存。
尤其是有些史家为求历史真实,别说饔飧不继,就是死难临头,也毫不介意。北魏崔浩与高允等人共撰国史,“叙述国事,无隐恶。”[10]因直书拓跋先世隐秘之事,崔浩被杀,夷三族,受牵连而死者128人。浩获罪时,世祖拓跋焘召高允曰:“国书皆浩作否?”允对曰:“臣与浩同作,臣多于浩。”世祖大怒。时拓跋晃为太子,诬允曰:“天威严重,允迷乱失次耳。臣向备问,皆云浩作。”高允当即反驳道:“臣谬参著作,今已分死,不敢虚妄。殿下哀臣乞命耳,实不问臣,臣无此言。”其刚正不屈,令人钦佩。就连世祖也不得不慨叹道:“直哉!临死不移,贞臣也。”[11]
(二)立论持平、褒贬允当的治史标准。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必须是超然物外,不怀怨毒之情,不存偏私之见的秉笔直书的中正之士。尤其是在评价历史事件、褒贬历史人物的时候,更应立论持平、褒贬允当,不允许史家带有任何个人或集团的感性倾向。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坚持立论持平、褒贬允当的治史标准。特别是与《三国志》相比较,显得格外突出,凡为陈寿回护之事,范晔一律将其改正过来,恢复历史的真相,如直称“曹操自为丞相”,“曹操自立为魏公,加九锡”,“曹操自进号魏王”等。章太炎对此评价甚高,指出:“《史》、《汉》之后,首推《后汉书》。”[12]清赵翼亦云:“范尉宗于《三国志》方行之时,独不从其例,……此史家正法也。”[13]的确如此,在《后汉书》中,凡属刚正清廉之士,都受到范晔的讴歌与称道。相反,对那些祸国殃民者,则进行严厉的鞭挞。凡所为之立传者,必先于当世有所作为,否则,即令公侯将相,也不为其立传。忠实于历史的责任感,于此可见一斑。
(三)立足史实、不取人情的正直精神。立足史实、不取人情作为“直书”的一种表现形式,是史家刚直不阿的正直精神的反映。魏晋南北朝时不乏具有这种正直精神的史家,三国吴韦曜是其中比较突出的一个。韦曜撰《吴书》时,吴帝孙皓请求为其父孙和作本纪,韦曜以孙和未登帝位为由,拒绝了孙皓请求,而将和编入列传,于是结恨孙皓,“渐见责怒”[14]。这种立足史实、坚持原则、不取人情的精神,是一个史家能够秉笔直书的重要条件。
三
对于一个史家来说,他之所以会采取“直书”或“曲笔”的手法,表面看来是受该史家的个性气质、人生态度、既得利益等方面的因素所制约,但实际上是由史家的社会历史观所决定的。因为史家的社会历史观决定着史家的行为方式--进步的或者说是唯物主义的社会历史观决定着积极进步的行为方式,落后的或者说是唯心主义的社会历史观决定着消极落后的行为方式。而“直书”与“曲笔”作为两种截然对立的史学现象,正是积极进步的行为方式和消极落后的行为方式直接作用的结果。
这也就是说,凡是具有进步的或者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史家,基本上都是能够秉笔直书的史家;凡是具有落后的或者唯心主义历史观的史家,基本上都是曲笔隐讳的史家。上文论及的干宝、孙盛、范晔等人之所以能够据实以书,就在于他们具有一种进步的社会历史观。干宝作为一位历史学家,坚决否定人死魂灵犹在的宗教唯心主义。相应,在国家兴亡问题的探讨上,表现出一种难能可贵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当时,面对西晋王朝迅速倾覆的现实,很多史家凭着阶级的本能,都在寻找它的根源,有的蹈袭女人是祸水的传统偏见,把贾后当作亡国之因;有的囿于一端,仅仅从直接体验中视玄虚放诞之风为亡国之由。与此相反,干宝则强调指出:“天下,大器也;群生,重畜也。爱恶相攻,利害相夺,其势常也。”[15]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阶级与阶级之间为了他们各自的利益而相互攻杀、争夺,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正是由于这种“相攻”与“争夺”,使得天下“积水于防,燎火于原,未尝暂静也”[16]。由此出发,他上溯西晋开国之初,下及愍帝之末,历数昏君无能,朝臣植党营私所造成的社会弊端。通过正确地分析西晋50多年的历史,总结出“其所由来者渐矣,岂特系一妇人之恶哉!”[17]他认识到晋室迅速崩溃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树立失权,托付非才,四维不张,而苟且之政多也。”[18]这就批判了那种把贾南风当作亡国之因的唯心史观。孙盛站在唯物主义立场上,针对当时神不灭论者的荒谬之说指出:“形既粉散,知(神)亦如之,纷错混淆,化为异物,他物各失其旧,非复往日。”[19]明确认为神(知)随形灭,即使人的形神消散之后变成另外一种物体,它也和原来的形体迥然有别。这就否定了形神能够离而再合的观点。从形散神灭的思想出发,孙盛认为国家的兴亡盛衰最终取决于人的行为,而不在“天命”。如他在论述汉王朝的灭亡时指出:“风泽既微,六合未一,而雕剪枝干,委权异族,势同huì@①木,危若窠幕,不嗣忽诸,非天丧也。”[20]在孙盛看来,由于汉王朝人为地造成了地方割据势力的强大和外戚、异族的专权,这样,国家危亡的惨局也就无法挽救了。既然如此,那么“魏之代汉”,亦就“非积德之由”[21],历史的发展使然。范晔反对佛教所宣扬的人死精神不灭的说教。《宋书·范晔传》曾说:“晔常谓死者神灭,欲著《无鬼论》。”甚至在他临上刑场之前,还托人“寄语何仆射(尚之),天下决无佛鬼,若有灵自当报应。”因而,在《后汉书》中,也不时流露出范晔对佛教和谶纬迷信之学的怀疑与否定。如他在《西域传》中批评佛教“好大不经,奇谲无已。”又如他在《张衡传》中揭露图谶的虚妄说:“此皆欺世罔俗,以昧势位,情伪较然,莫之纠禁。”因此他主张“收藏图谶,一禁绝之。”
上述事实足以说明,进步的历史观决定了史家必然采取秉笔直书的治史态度。同理,陈寿、沈约、萧子显等人所采取的曲笔手法也是由他们落后的历史观所决定的。陈寿《三国志》通过对三国历史的叙述,大肆宣扬“天人感应”的天命思想和皇权神授的神学史观,为巩固封建统治制造理论。沈约更是一个有神论者,不仅整个《宋书》充满了神秘主义的色彩,而且还以《天文》、《符端》、《五行》三志十二卷的篇幅,集中宣扬天命思想,并通过对符命、望气、灾异、谶书等的记载,来证明天命有数和皇权神授之应验。萧子显《南齐书》大力宣扬因果报应和天命思想,认为王朝的更替完全是天意的安排,人只能随从天意,而不能违背天意。
[1]赵翼:《廿二史札记·三国志多回护》。
[2]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一三。
[3][4]《北齐书·魏收传》。
[5][10]《史通·古今正史》。
[6]《困学纪闻》卷一四。
[7][8][15][16][17][18]《文选·晋纪总论》。
[9]《文选·晋纪总论》注引干宝《晋纪》。
[11]以上引文俱见《魏书·高允传》。
[12]章太炎:《略论读史之法》。
[13]《廿二史札记》卷六《后汉书三国志书法不同处》。
[14]《三国志·韦曜传》。
[19]《弘明集》卷五《与罗君章书》。
[20][21]《三国志·陈思王植传》注引。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病改丙为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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