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阳修看来,讨论王朝正统问题必须注意王朝的“兴废之际,治乱之本”,要认真“究其兴废,迹其本末”,〔19〕不能以主观好恶或表面形式来判定。自班固撰《汉书》,置赢秦于闰位,历来论秦之历史地位,多为贬斥。欧阳修则不然,他考察了历史的盛衰变化、王朝更迭以及秦由小到大、由弱而强的历史过程,指出:“尧、舜、夏、商、周、秦皆出于黄帝之苗裔,其子孙相代而王,尧传于舜,舜传于禹,夏之衰也,汤代之王,商之衰也,周代之王,周之衰也,秦代之王,其兴也,或以德,或以功,大抵皆弃其弊而代之。”〔20〕在这里,欧阳修指出历史上的王朝更迭,都是因为前朝出现了“衰弊”,后之兴起者“弃其弊而代之”,具有“承弊易变”的历史哲理。欧阳修思考自然、社会变化时有一个基本出发点,那就是“《周易》否泰消长之卦”,〔21〕认为“物极则反,数穷则变,此理之常也”。〔22〕欧阳修用这一思想考察历史兴衰,指出秦承周之弊而代之,是合乎“天理自然”的。他还特别指出春秋战国时期列国争雄的事实,认为秦在这一历史时期,采取了得力措施,努力发展壮大,“始秦之兴,务以力胜”,靠的是功业。欧阳修还指出,后儒因痛恨秦始皇“任法少恩”、“非古自是”,进而贬低秦的历史地位,是因人废事。他说:“夫始皇之不德,不过如桀纣,桀纣不能废夏商之统,则始皇未可废秦统也。”〔23〕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欧阳修已不仅仅是为秦争正统,而是用历史学家的眼光,从功业的角度肯定了秦的历史地位,见解非一般士人可比。
自晋以后,人们对魏的正统地位一直争论不休,这实际上也是一个怎样看待魏国历史地位的问题。欧阳修指出,东汉自和帝、安帝开始衰败,到桓帝、灵帝时国力大坏,“其衰乱之迹,积之数世,无异三代之亡也。”在这种情况下,“豪杰并起而争”,在道德上并无高下之别,这样就要“较其迹”,看其功业了。三国中魏势力最强,且代汉而起,当然应为正统。欧阳修又用历史类比的方法,指出“魏之取汉,无异汉之取秦,而秦之取周也”,〔24〕进一步肯定魏的历史地位。
欧阳修写《新五代史》,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确定五代的历史地位。宋太宗时,李昉等人编五代年号,把梁归入僭伪,朝廷所用的崇天历也黜梁的建号。对此,欧阳修认为“不可不辨”。他认为后梁固然不得为正统,但也不能称之为“伪”,“于正统则宜绝,于其国则不得为伪”。〔25〕从而在撰写《新五代史》时,为后梁在内的五代之君列《本纪》,给五代历史以应有的地位。欧阳修写《新五代史》“不伪梁”的史法受到世人讥评,认为他奖励篡逆之君有失《春秋》之旨。对此,欧阳修进行了辨驳,指出《春秋》对篡弑之君仍称之为“君”,《新五代史》不违背《春秋》史法;五代之君皆为贼乱之君,如果单单“伪梁”,显然不合适;再者,梁虽不是正统,但从功业上看,梁有辖土,有吏民,有社稷,行使生杀予夺大权,因而也不能称为“伪”。需要注意的是,欧阳修在此为《春秋》大义作了新解,他说:“圣人之于《春秋》,用意深,故能劝戒切,为言信,然后善恶明。夫欲著其罪于后世,在乎不没其实。其实尝为君矣,书其为君。其实篡也,书其篡。各传其实,而使后世信之。……《春秋》于大恶之君,不诛绝之者,不害其褒善贬恶之旨也。惟不没其实以著其罪,而信乎后世,与其为君而不得掩其恶,以息人之为恶。能知《春秋》之此意,然后知予不伪论之旨也。”〔26〕欧阳修认为“不没其实”,按照历史实际处理历史记载,才是《春秋》真意。实际是君,就记为君,实际行篡,就记为篡,这样才能传信于后世,达到惩恶劝善的目的。欧阳修以“不没其实”作为《春秋》大义,并以此解释历史上的统闰伪正,冲破了北宋“《春秋》学”的樊篱。
总之,欧阳修的正统论注重从道德、功业两方面去考察王朝历史地位,把道德评价与历史评价结合起来,言人事而弃神学,重理性而摒迷信,并指出正统有续有绝,中国历史上存在着“王道”无所归的历史时期,这些认识在史学上都是有价值的,反映了欧阳修史学思想的进步之处。
(三)
从史学思想的角度看,欧阳修的正统论也有很大的局限性:
其一,尽管欧阳修指出了正统的三种类型,创立了绝统说,但是在运用正统这一理论解说历史时仍不免陷入自相矛盾。比如三国时期,欧阳修从功业的角度指出魏为正统;南北朝时期,北魏与东晋并立,欧阳修却认为是绝统。同样是分裂割据、互不统属的时代,为什么有的正统有所归,而有的是绝统呢?从欧阳修的论述中,我们明显看到他不能自圆其说,可以说,欧阳修论正统,实际是想寻找一条能合理解释王朝更迭、治乱兴衰的路径,他本人对传统正统观确有很大突破,但终因囿于正统,不能摆脱,使自己的历史解释又陷入了矛盾。
其二,和司马光对待正统的态度相比,欧阳修的局限性就更明显了。司马光对正闰之说基本上是持批评态度的,认为“正闰之论,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义,确然不可移夺者也”,“非大公之通论也”。〔27〕故而他提出自己编撰《资治通鉴》,“止欲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非若《春秋》立褒贬之法,拨乱世反诸正也。正闰之际,非所敢知,但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28〕司马光重国之兴亡,民之休戚,以“功业之实”论定王朝在历史上的地位。这种功业论的观点是比较尊重历史事实的,可说纯粹是历史家的眼光。而欧阳修在功业之外,还拖着一条长长的“道德”的尾巴,在看待历史问题时就不如司马光开明了。
应当看到,欧阳修的正统理论在当时及后世影响很大。苏轼、朱熹以及元、明士大夫,很多人都受他的影响,并在他尊王、大一统、君臣名分的基础上增加了诸如“华夷之防”等内容。苏轼承袭欧阳修对正统的理解,说:“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29〕并从名与实的层面上进行了归纳论证。朱熹则受欧阳修“绝统”说的影响,创“无统”说。在他看来,周秦之间、秦汉之间、汉晋之间、晋隋之间、隋唐之间、五代等六个时期,天下分裂,不能相君臣,皆不得正统,属“无统”时期。元儒王元、危素、明儒方孝孺等人也都阐发“绝统”说,并加进了明显的“华夷之防”观念,从而影响到元、明两代史书的编撰。比如元代修辽、金、宋三史,就围绕三史的正统问题展开了长时期的讨论,最后才由脱脱拍板,定下了“三史各与正统”的修撰原则,从而保证了三史的顺利修成。欧阳修通过系统地阐述正统理论,并将它导入史学领域,影响之大,于此可窥一斑。
注:
〔1〕〔2〕梁启超《新史学·论正统》,《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
〔3〕〔4〕《册府元龟·帝王部·总序》。
〔5〕《河南先生文集》卷三《河南府请解投贽南北正统论》。
〔6〕《乐全集》卷十七《南北正闰论》。
〔7〕〔8〕〔11〕〔13〕《欧阳文忠公文集》卷十六《正统论上》。
〔9〕〔10〕〔19〕《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五十九《原正统论》。
〔12〕《欧阳文忠公文集》卷十六《正统论·序论》。
〔14〕〔17〕〔25〕《欧阳文忠公文集》卷十六《正统论下》。
〔15〕《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五十九《东晋论》。
〔16〕〔24〕《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五十九《魏论》。
〔18〕《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五十九《明正统论》。
〔20〕〔23〕《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五十九《秦论》。
〔21〕《欧阳文忠公文集》卷四十二《送张唐民归青州序》。
〔22〕《欧阳文忠公文集》卷十七《本论下》。
〔26〕《新五代史·梁本纪第二·太祖下》。
〔27〕〔28〕《资治通鉴》卷六十九《魏纪》一。
〔29〕《苏轼文集》卷二十一《后正统论》。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为“礻”加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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