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笔者认为此赋最为重要的文献价值,是其中对“诈马”的描写,它完全可以帮助解决有关“诈马”一词解释上的分歧。
赋中有两段描写涉及“诈马”。赋首云:“皇上清暑上京,岁以季夏六月大会亲王,宴于棕王之殿三日。百官五品之上赐只孙之衣,皆乘诈马入宴。富盛之极,为数万亿,林林戢戢,若山拥而云集。”(注:郑泳:《诈马赋》,《义门郑氏奕叶文集》卷2,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410册。)“皆乘诈马入宴”一句,笔者认为,这是对“诈马”应该落实在“马”字上的一个最好的解释。既然“诈马”是“乘”的,那它就既不是穿的“衣”,也不是吃的食品,而应是蒙古人不可须臾相离的马,这是毫无疑问的。
另一段是专门描写“诈马”的,文云:
前数里之左右兮,有两山之对峙;矧诈马之聚此兮,易葱芊之绮丽。额镜贴而曜明兮,尾银铺而插雉;雉丛身而□袅兮,铃和鸾而合清徽。镫钻铁而金嵌兮,鞍砌玉而珠比;□□辔靶,亦皆重□(不清,疑为“宝”字)。
前四句是指殿前数里地的草坡上排列着马群,它们被盛装打扮,因而原本葱郁的草地变得绮丽耀眼。后八句是具体写马的装饰:它们的额头上贴了金片而闪着亮光,马尾上插着雉羽,长长的雉羽苗条摇曳,马颈上的鸾铃叮咚作响,马镫、马鞍分别被嵌上金片和饰以珠玉,而缰绳、革套也缀上宝物。总之,这些马被装扮得非常漂亮华贵,这正是前引元明人所说的“盛饰名马”、“饰马入宴”、“个个金鞍雉尾高”、“振耀仪采而后就列”、“饰之矜衒”等说法的最好注脚。而“易葱芊之绮丽”的“诈马”,如果释为“衣服”或“食品”,显然都是讲不通的。因此,“诈马”只能是指马,指盛装的马。
诈马宴作为元代每年在上京举行的重大盛会,元人文集中多见诗咏。特别在顺帝时期,直接以“诈马”为题及以“上京纪行”、“滦京”、“上都”为组诗而咏到“诈马”的诗篇相当多,且多为数人唱和,这是元中后期馆阁诗人的一个重要题材。笔者试举数例,以帮助读者对“诈马”一词的理解。贡师泰《上京大宴和樊时中侍御》一诗有句云:“平沙班诈马,别殿燕棕毛;凤簇珍珠帽,龙盘锦绣袍。”(注:引自顾嗣立:《元诗选初集》,第1429页。) 《上都诈马大宴五首》之一云:“紫云扶日上璇题,万骑来朝队仗齐。织翠辔长攒孔雀,镂金鞍重嵌文犀。”(注:引自顾嗣立:《元诗选初集》,第1417页。)程文《和伯防观诈马》之一云:“龙盘虎踞抱重冈,宫殿岧峣禁籞长。今日天门呈诈马,高牙大纛是侯王。”(注:引自《诗渊》,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第4册,第2841页。)廼贤《失剌斡耳朵观诈马宴奉次贡泰甫授经先生韵》之一云:“诏下天门御墨题,龙冈开宴百官齐。路通禁籞联文石,幔隔香尘镇水犀。象辇时从黄道出,龙驹牵向赤墀嘶。绣衣珠帽佳公子,千骑扬镳过柳堤。”之二有句云:“珊瑚小带佩豪曹,压辔铃铛雉尾高。”(注:廼贤:《金台集》卷2《元人十种诗》,北京:中国书店,1990年,第328页。)宋褧《诈马宴》一诗有句云:“宝马珠衣乐事深,只宜晴景不宜阴。”(注:宋褧:《燕石集》卷9,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以上诸诗“平沙班诈马”、“天门呈诈马”、“重冈”、“龙冈”云云,即郑赋中的“前数里之左右兮,有两山之对峙;矧诈马之聚此兮,易葱芊之绮丽”。“宝马珠衣”云云,则是再明白不过地说明了盛宴上只孙衣和盛装马这两个最主要的特点。其他诗句也可明显看出是咏马的镂金织翠,盛装打扮。除此之外,还有一首应该提出的是袁桷的《装马曲》。诗虽不以“诈马”为名,但从诗句来看,“双龙冈”、“棕殿”写的是上京诈马宴的会场环境,“法曲初献”、“万瓮葡萄”、“驼峰熊掌”及“宝训传宣”,分咏奏乐宴饮和宣示祖训,可证这是一首咏上京诈马宴的诗。对于我们最重要的是诗的前半部,其所咏主要内容为盛装的马:“綵丝络头百宝装,腥血入缨火齐光。锡铃交驱八风转,东西夹翼双龙冈。伏日翠裘不知重,珠帽齐肩颤金凤。绛阙葱笼旭日初,逐电回飙斗光动。宝刀羽箭鸣玲珑,雁翅却立朝重瞳。”(注:袁桷:《清容居士集》卷15《装马曲》,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四部丛刊初编本。)袁桷至治元年(1321)四月随皇帝赴上京,八月还大都,同行的有王士熙、陈景仁等人。袁氏百余天得诗62首,此为其中之一,收入“开平第三集”。“装马”者,即将马装饰打扮得漂亮华丽,与“诈马”同义。上面几首诗的作者,均曾赴上都亲临诈马宴,所咏为其亲眼所见,与《诈马赋》一样,应该是可信的。
明白了“诈马”所指的含义,再来分析它的语词结构。“诈马”这个双音节词,应该是偏正结构,“马”是中心词,“诈”是修饰“马”的。“诈”作为修饰语在元曲中多见,可释为“漂亮、俊俏、整齐”,其引申义有“体面、矜夸”等义。(注:分别见《辞源》,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2885页;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589页;顾学颉、王学奇:《元曲释词》,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4册,第361页。)根据这个义项,“诈马”可以解释为“装饰漂亮华丽的马”;或简言之为“盛装的马”。揆之《诈马赋》中“额镜贴而曜明兮”等八句的描写和上引诗句,这样的解释应该是比较贴切的。
笔者另外还找到两则元人文学作品中的例子,可证此词是偏正结构。一例为王士熙的《寄上都分省僚友二首》之一,诗的三、四句云:“白鹅海水生鹰猎,红药山冈诈马朝。”(注:顾嗣立:《元诗选二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46页。)这是一首七律,中间两联应该对仗。从这两句看,“诈马”对“生鹰”,鹰、马都是动物,且均处于中心词的位置,“生”、“诈”分别修饰“鹰”和“马”。这里的“诈马”,如果解释成衣服或是食品,都是讲不通的。还有一例是张可久的散曲小令[满庭芳]《春情》:“传杯弄斝,家家浪酒,处处闲茶。是非多不管傍人□(不清),算得个情杂。锦胡洞雕鞍诈马,玉娉婷妖月娆花。朱帘下,香销宝鸭,按舞听琵琶。”(注:隋树森编:《全元散曲》,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957页。)“雕鞍诈马”、“妖月娆花”两句对举,其中鞍、马、月、花为中心词,雕、诈、妖、娆为修饰词,这是不待多说的。可见,“诈马”一词确为偏正结构,用汉语完全可以讲通。另:郑潜(字彦昭,元末明初人)《樗庵类稿》卷二有《奉寄宣政院使士廉公》七律诗一首,其中三四句云:“诈马晓嘶趋内苑,香车晴碾过西城。”(注: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既言“嘶”,“诈马”当然是指马;且“诈马”与“香车”对举,亦可证其为偏正结构之汉语。笔者也注意到,王祎《上京大宴诗序》里将“诈马宴”称作“奓马宴”。“奓”,也有“夸”的意思,(注:见《康熙字典》丑集下,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页。)与“诈”的矜夸之意是相同的。奓、诈之异,笔者以为是王祎未亲预现场仅凭听闻而导致的。(注:王序云:“顾祎微贱,不获奔奏厕诸公之列,窃推本作者之意以为诗序。”可证王本人写此诗序时并未亲临宴会现场。)笔者更注意到王序接下来的两句:“奓马者,俗言其马饰之矜衒也。济逊者,译言其服色之其一也。”济逊(只孙)是蒙古语,作汉语解释时才云“译言”;而作者解释“诈马”用的是“俗言”。显然,作者认为二者性质是不相同的。换言之,“质孙(只孙、济逊)”是外来语,故以“译言”解释;而“诈马”不是外来语,是汉语,故以“俗言”来解释。由此也可以想到,周伯琦所说“俗言诈马筵也”中的“俗言”,也当作如是观。即二人文中所说的“俗言”,应该是使用更广泛的汉语,甚或就是当时通俗文学元曲中的语言,这在正史中是难觅其踪的。
根据郑泳的《诈马赋》和上述考辨及所引文献,笔者认为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元代在上京举行的称之为质孙宴又叫诈马宴的皇家宴享盛会,其“诈马”一词的解释,既不应该是衣服,也不应该是食品,其实就是汉语“装饰漂亮华丽的马”或“盛装的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