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世宗在位达32年,在开疆拓边方面的确超前绝后。所谓超前,超过了王氏高丽开拓北疆的最高点。据李朝记载王氏高丽睿宗朝时曾派遣侍中尹击东女真立九城于公贝佥镇之先春岭,但第二年被女真复夺地毁城,高丽朝欲拓展北疆的目标没能实现。言其绝后,是此后李朝统治者们都未能再扩展北疆,而是世守图们江为界。李朝当时将图们江称为豆满江。其实李王的这段独白不能全作历史依据,这是因为:第一“豆满江为界岁在庚寅”可疑,这一年为明永乐八年即李朝太宗十年。太宗五年时因请将猛哥帖木儿居镜城之地归属李朝,遭到永乐皇帝的训叱,李朝赶快陪情认错,怎可能在5年之后将边界大幅度推向豆满江呢?如果再前推60年的庚寅,正值元朝至正十年,这更为不可能。尹开疆筑城是在公元1107年,干支为丁亥。第二,“是以癸丑冬移府于苏多老,移宁北镇于阿木河。徒南道之民二千二百户以实之”为时间提前之记载。癸丑年即李朝世宗十五年,同在《李朝世宗实录》该年冬十一月记载,猛哥帖木儿父子战死于家中,未能完成往征斡木河的任务。死后李王抓住机会“其地肃然闲旷在我不可不作镇以镇之”,此指斡木河,离豆满江还有距离。所以此年李朝世宗十五年即明宣德八年(1433年)以豆满江为李朝东北边界为误无疑,其于斡木河建镇始于世宗十六年,完成徙民设府治在其后,至于真正将不归服不称臣民的女真人赶出豆满江之北更是在以后许多年中完成的。
李朝扩疆遭到女真人的反对。世宗十六年记载,凡察朝贡北京继承兄猛哥帖木儿都督佥事职。李朝趁建州左卫首领离开之际修建宁北镇及会宁城。害怕凡察起事。“帖木儿弟凡察朝京师,继帖木儿作为都督佥事,新授诰命印信来斡木河时,我国初置镇,凡察反侧未安”25。李朝作了应变的准备。首先侦察建州动静,“斡木河野人等自相漏言。凡察等谋欲害宁北镇守将,将移居于婆猪江”26。凡察仇恨之心、报复之切是可想而知的。李朝在凡察没有动作的时候,先将其买来的奴仆即所谓“贸易使唤人民”,作为杨木答兀所掳明朝的人民“送于上国”27。凡察向李朝索要被掠去的奴仆,李朝回答:掠的是明廷的叛逆杨木答兀的奴仆,并且已送到明廷。明廷对李朝还送被掠人民非常满意。凡察刚受明廷封职,向明廷要人,既说不清又破坏关系。李朝采用了先发制人和转移目标的手段,使凡察陷入重迭矛盾之中,不敢所动。
建州左卫女真与李朝百姓混杂居住,免不了你来我往,李朝官府对女真人是严酷的。“一有所犯,笞杖之刑固无所赦,至于居民亦有相殴野人者”。在官逼民欺的情况下,女真人不得不将“其部落居江内悄悄移居江外”28。居住在李朝东北地区的女真部落建州左卫、兀良哈等,他们的痛苦、忿满与仇恨可想而知。对于女真人的愤怒和反抗,李朝早有防备。李王说“去年筑会宁镇,凡察云,何用石城?为其奸计已发端倪,庆源之兀良哈亦如是矣。彼人之心以为四镇撤去则可以耕牧于其间,恣行奸计矣”29。这段分析与评说的确称得上是强盗的逻辑。凡察等无力与李朝争夺,将仇怨报与明廷,明廷传旨查问,李朝遣使对凡察训叱并加威胁,“汝若不改前心,事我不诚,汝无生理矣。汝之七子二女与诸族属皆在此,汝何不爱惜乎”30。凡察为保护子女族属的生命屈从压迫:“告天誓之,仍言曰:予舍此土顾无去处。满住虽赍圣旨来促,我无移去之意,永世归顺,死于都制使足下矣。岁月久则当知予之诚伪矣”31。凡察表面必须装出诚心归顺之意。七月正值炎暑。女真人向来不畏严寒却畏暑热,因为狩猎为业的女真人吃肉穿皮衣,没有布、丝衣料。夏日穿皮衣可以躲在蔽日的森林里,到烈日当空的农耕地区是难以忍受的。所以朝贡均在冬日。此刻凡察却例外于夏日赴汉城朝见李王。在李王面前“良久不言”,在李王催促与表示宽赦之意后请求“欲退居会宁三十里之外”,“凡察对曰,管下愚民无知犯法,抵罪不赦。边人或轻蔑我民,且牛马互相放逸、踏害禾谷,故欲退居耳”32。凡察屈身侍大,受到岐视与压迫日深,终于两年之后逃往西部与李满住聚居。建州左卫的此次迁徙,非同猛哥帖木儿当年率众迁至镜城和阿木河,无有或少有资产携带之忧,此时已有了成熟的农业,舍弃房屋土地实为无奈,实为李朝侵夺的结果。
李朝为占领建州左卫女真部落居地,抓住了两次机会。一是猛哥帖木儿被害,二是凡察赴北京。首领不在,部众涣散,硬将边城向女真地域推移。李朝还几次出兵征剿女真地区,逼迫其跪伏或驱逐其北移。在此过程中,朝鲜对女真人是残酷的。太宗十年三月,李朝边将赵涓屠杀女真的男女老少,又捕捉了女真首领甫乙吾。杀头领没有借口,又不敢放回,因为“若放还,则入其故里,积尸蔽野、屋庐烧尽,妻子朋友皆已死亡,虽一宿一饭亦无所寄。怨极于天,必告天子,誓死复仇矣”33。女真人遭到了灭顶之灾,必然没齿不忘。三十余年之后“野人于中原路上见貌类赵涓者欲害之,其志惨矣。”不仅赵涓一人,后“有洪师锡往征彼土,杀掠甚众,彼人闻师锡为府使则必注意报复”。“师锡领兵往征结怨于彼者深”,李朝臣民更体会到,女真人“报仇之心传至后世尚不忘怀34。女真人仇恨至深,实因李朝欺压太深。其边官平安节制使驰报,“野人等数数来往,盖因其妻子被夺,怀愤不解之致然也”35。
李朝世宗不仅拓展了东北部广大疆域,而且形成了一套后世效法的与女真人夺疆的方法。成宗时:“野人要老土舍罗哈到云宠惠山设柴城处,因留行猎曰:此是我地,今设险何也,我虽死不去”36。李朝想要哪里的土地,不与女真人打招呼,直接筑城,筑石城慢,就先筑柴城。先筑城再赶走女真人。此类情况屡见不鲜。
那么女真人何时被彻底赶出两江以南呢?从《李朝实录》记载看,李朝中期两江以南仍是建州、兀良哈、兀狄哈女真人的居住地。世祖元年“贼二十骑入端川境,掠男妇十九名,杀男妇八名,又掠牛畜而去,知郡事李思柔追之不及”37。“野人三十余骑入去吉州西北口子,杀男子七名,掳妇女七口,牛二十七头,马二匹而去”。“入寇吉州者臣今洞知,斜地住兀良哈舍地等”38。以此可见15世纪中期以后,女真人还活跃在端川、吉州地区,还与朝鲜人混处其间。待到15世纪末的成宗二十四年,“高山里战亡人之族古罗哈言曰:三卫人虽归顺不许朝京,又无恩赐,不如草窃得利之为愈也”39。“宁作贼於边民,以复父兄之仇可乎”40。燕山君七年即明弘治十四年五月刑曹参判宋轶启,“臣为平安道观察使时,命采碧潼青玉,但产玉处在野人之境,夏月则野人出猎者交错采玉者,多被抢掳,冬节则冰雪覆地未知产处。先王朝以其难于采取,使绝往求之路,传曰:勿采”41。高山里、碧潼均在鸭绿江以南。以上事实证明15世纪末16世纪初,李朝还在与女真你来我往地争夺着土地、资源。以上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李朝所谓的开疆拓土,是从女真人手中夺其森林、牧场、耕地及地下资源,不仅建州左卫遭此劫难,与李朝接界的各部落女真无不如此。女真人活动地域虽向北移动,但仍在鸭绿江、图们江以南。女真人为保其生息之疆土,与李朝作着殊死搏斗。但毕竟实力悬殊,其结果只能是抱恨含泪步步退却,让出了两江以南大片领土。李朝也在有明一代如此完成了开疆拓土的大业。
那么李朝百姓是否在此大业中获得好处呢?朝鲜南方温暖地带的农民不适应北方高寒,农业欠收、牲畜多毙,“疾疫流行,死者甚众,新徙之民不安其居,思归故土或臻亡命”。据世宗二十二年记载:李王传旨咸吉道,“去已未年十一月十二日所启事目,只录会宁正军逃亡者一百五十二人,其余率丁及三镇军民不曾并录,故更下传旨,并推以闻。今三月十四日驰启云,会宁率丁逃亡者六百二十六人,庆源五百八十五人,钟城二百五十五人,庆兴一百八十六人。”其数也极不确切,李王深知“前此沿边各镇不用心考察,故会宁一邑逃亡之人数尚未能悉知,所启者但四分之一,更下传旨然后乃始觉悟,检劾不无疑焉”42。本来从南方热土迁往北方寒地人口就少,再有数不清的逃亡,巩固边镇,巩固新开之边疆的确很难。“而造言者以为新邑不可永建,朝夕当罢。至于一二大臣亦言,高丽时尚不能以豆满江为疆域,今以摩天岭为界亦可守也”43。那么逃亡的人民是流回南方吗?李朝、李王完全明白,流亡的人民非向南而向北。“如此数多流亡,其故何哉,无乃相继逃往彼土”44。可见,虽北方寒冷给朝鲜百姓带来了新的困难,但逼迫他们无法生存的还是李朝统治者。“两界边民流入彼地必有其由”45。“北边事情民贫军弱,其来已久,加以边将无心抚恤专事贪虐,贫者庸役于虏,以资衣食,黠者略卖幼弱,传通机事以图躯命,或躲役投彼以为乐土,相诱以归”46。特别遇到凶荒之年,“故我国之民因年歉饥寒,率多庸役于胡家,朝夕之供专赖于胡人,虽公小之物必往来买卖,如此不已则不无男婚女嫁之蔽也”47。逐渐下去朝鲜百姓“视胡人与父母无异,有无相资,其心以为与其受吾地之苦,宁作彼地之人,彼地则衣食裕足可以安居,率其族属而渐次入归……故尤喜入胡地”48。以此观之,女真人虽被称之为不懂教化的野人,但比起教化女真的李氏王朝更能使朝鲜百姓得以生活。
综上可见,李朝于其前期使用各种手段,将北部疆界扩展到鸭绿江和图们江。今之两江边界是16世纪基本确定下来的。那么前此即李朝之初,及高丽朝的北部疆界在哪里呢?
在建州左卫初卫址镜城之南,尚有11处女真部落于明永乐三年尚未及成为明朝编户就被特许附李朝为藩,这11处女真人象建州女真人一样进行着反抗斗争。李朝借明廷之威压服这里的女真人。所以见于《李朝实录》,直至世宗中期30余年间多次重申明廷诏旨,借明廷之威逐渐迫使之成为服役纳赋的编户。这11处在当时哪里呢?太宗四年四月李王接到明永乐帝的敕书,明文写到“今召谕参散、秃鲁兀等一十一处:溪关万户宁马哈,参散千户李亦里不花,秃鲁兀千户佟参哈,佟阿芦,洪肯千户王兀难,哈兰千户朱蹯失马,大伸千户高难都失,失里千户金火失贴米,海童千户董贵洞,阿沙千户朱引忽,干合千户刘薛列阿,都歌千户崔咬纳,崔完者”49。这11处古地名为今何地?朝鲜族学者李淳信作了考证:奚关为今之岘城,大伸为花台,秃鲁兀为端川,阿沙为利原,参散为北青,洪睿为洪源,失里为利原,哈兰为咸兴50,以此观之高丽朝北部疆界在今咸兴以南。
咸兴在两汉魏晋时期称为沃沮城,为沃沮县的中心。该县于前汉时属玄菟郡,后汉昭帝始元五年归属于乐浪郡51。其后,汉以其土地广远,在单单大岭以东分置乐浪东部都尉,管辖岭东7县,沃沮为7县之一。于唐朝和渤海郡时,分别隶属安东都护府与海南府。后归属辽朝南部重镇定州,即今朝鲜咸境南道定平。女真蒲卢毛朵部生活在海兰河至咸兴之间52。金朝时咸州为合懒路治所,称为定州。元朝隶开元路,驿站的站赤表中称为合剌符站。以此得见咸兴在明代以前一直是归属中国的。改归李朝是其“开拓”北方疆土的起点。
注 释:
1.《明太祖实录》,卷190。
2.3.4.《李朝太宗实录》,卷9。
5.6.同上书,卷10。
7.同上书,卷86。
8.汉译本,吉林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
9.张锡彤、王钟翰等著:《中国历史地图集释文汇编·东北卷》(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88年),页243。
10.《李朝太宗实录》,卷9。
11.《李朝世宗实录》,卷20。
12.《李朝世宗实录》,卷65。
13.《李朝太宗实录》,卷77。
14.《李朝世宗实录》,卷62。
15.17.同上书,卷63。
16.杨■:《中国的东北社会》,页127。
18.《李朝世宗实录》,卷60。
19.同上书,卷63。
20.同上书,卷94。
21.同上书,卷62。
22.23.同上书,卷65。
24.《李朝世宗实录》,卷77。
25.26.27.同上书,卷65。
28.《李朝世宗实录》,卷65。
29.30.31.同上书,卷77。
32.同上书,卷78。
33.同上书,卷19。
34.同上书,卷60。
35.同上书,卷104。
36.《李朝世宗实录》,卷209。
37.同上书,卷20。
38.同上书,卷24。
39.《李朝成宗实录》,卷275。
40.同上书,卷281。
41.《李朝世宗实录》,卷40。
42.44.同上书,卷88。
43.同上书,卷77。
45.47.48.《李朝中宗实录》,卷61。
46.同上书,卷58。
49.《李朝太宗实录》,卷7。
50.[朝]李淳信撰《十四世纪末至十五世纪初朝鲜与女真关系略述》,载《朝鲜历史研究论丛(一)》(延边大学出版社,1987年)。
51.《中国历史地图集释文汇编·东北卷》,页16。
52.同上书、卷,页1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