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口述科技史是在口述历史方兴未艾的后现代语境中逐渐兴起的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受后现代口述策略的重大影响,口述科技史料与历史记忆中都不免会存在浓厚的后现代价值蕴涵;倘若要在后现代口述语境中保全科技史的历史理性,必须考虑选择传统规范真实性与后现代量子真实性两个并行的概念框架来描述口述科技史的真实性。
关键词:口述科技史;口述策略;历史记忆;事实;价值;真实性
口述科技史是在口述历史方兴未艾的后现代语境中正在逐渐兴起的一个全新的史学研究领域,近年来也开始在国内流行起来。它是在科技事件时过境迁之后以其当事人或者同时代见证人口述的历史记忆作为前提和基础发展起来的,是以口述者作为中心建构历史的一个崭新的学术研究领域,其中显然也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价值因素,从而使得历史学领域本来已经存在着的事实与价值的关系问题变得更为复杂。如何认识和评价当代口述思潮中强烈的后现代颠覆性价值蕴涵,充分发挥口述历史在科技史发展中的建设性职能,无疑应当作为科技史基础理论建设中的一项重要的战略性任务。本文拟将以历史可能世界作为思想平台对口述科技史中事实与价值的关系问题进行简要的分析。
一、口述科技史料与文献科技史料的区别
科技史料是科技史学的核心内容,包括科技论文、著作及其手稿、草稿、科技研究报告、讲义、教案、实验室日志、科学家日记、书信、自传和回忆录,以及包括音像在内的有关科技事件的各种媒体报道和评论等,举不胜举。通常人们可以按照不同的标准进行分门别类。在口述历史的语境中,也不妨根据科技史料的来源把它们分为口述科技史料和文献科技史料两大类。不过人们通常所谓的口述史料,主要是一个“当代”概念,它最终还是要转化成为一种文献史料进入历史的。所以,从历史上看,二者之间的界限从来也不是绝对的。然而,从哲学上看,口述科技史料与文献科技史料毕竟是两种性质全然不同的科技史料,它们之间无疑是存在着一些本质上的或原则上的区别的。
第一,文献科技史料,从原则上讲,应当是一种原始的、或者说本原的科技史料,它是同科技事件一体两面、同步产生的,也大都是作为科技事件的标志存在的。因为科技事件总是不可避免地以科技文献作为载体的,作为科技事件标志的科技文献本身就是它自己的史料。例如,爱因斯坦的论文“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也标志着狭义相对论诞生这一事件。从这一事件出发,科技史料的来源可以进一步伸向科技事件的当事人及其他所生活的社会这样两个不同的维度。具体说来,科技史料一方面可以进一步向内返回爱因斯坦本人,包括同他的这篇论文有关的手稿、草稿、日记、书信、讲义和教案等;另一方面可以进一步向外走向爱因斯坦所生活的社会,包括当时的各种媒体报道和社会评价等。这样两个方面共同构成了一个狭义相对论的时代。广义相对论产生之后,狭义相对论成为历史,然而爱因斯坦及其同时代人犹在,这就为口述科技史料的产生提供了广阔的可能性空间。比较而言,这里口述科技史料显然是历时的和追加的,或者说派生的,所谓时过境迁就是这个意思,它包含着时代和语境的变化。例如,爱因斯坦晚年关于狭义相对论的回忆录及其同时代人关于狭义相对论那个年代的各种历史记忆等。口述科技史料总是关于已经逝去了的那个时代的历史记忆。
第二,文献科技史料同科技事件一体两面、同步产生的总体特征也决定了它必然是自然历史地形成的。一般说来,在忽略预谋作弊这样一种极端的小概率事件之后①,越是接近于科技事件发生的那个年代和语境,科技史料的可靠性和真实性程度也就越大;反之,则是越小。从这样一种意义上讲,口述科技史料的可靠性和真实性是非常可疑的,因为它是在时过境迁的不同时代和不同语境中产生的,而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所产生的口述科技史料,显然都不可避免地是由人工来策划和制造的。口述科技史料的口述目的和动机,问题的设置与提问的方式,以及口述者相应的回答,都直接隶属和服从于口述策划者与口述者所生活的那个业已变化了的时代和语境。通常科技史料的储量同科技事件在当时所产生的学术影响与社会影响直接相关。具体说来,越是普通的科技事件,遗留下来的科技史料越是片面、稀少和残缺,口述科技史料的建设性职能也越大,尽管它未必能够因此提高其自身的可靠性和真实性;反之,越是重大的科技事件,遗留下来的科技史料越是全面、丰富和完整,口述科技史料生存和发展的可靠性与真实性空间也越小,相应地,其颠覆性价值蕴涵也就越大。
第三,文献科技史料是客观指向的,它的原始性和自然历史性进一步规定了它的客观性。它是以科技事件为核心形成的,事件的当事人及其同时代评论人在第一时间关注的首先是内容和事实而不是价值。无论科技文献关于客观事物及其发展过程的各种描述,还是科技史文献关于科技事件与科技文献的各种记录、描述和评论,都同样是客观性追求的产物。客观性是科技文献和科技史文献共同的学术规范。比较而言,口述策划者考虑的首先是价值,而且口述者几乎不可能遵循这样一种以客观性为职守的行业规范,即使那些经历过这种严格规范化职业训练的科学家本人的回忆录,也大都是其晚年的一种历史记忆,其中不可避免地渗透了他们在新的时代和语境中对于其科技思想的合理化与合法化修饰。口述科技史料的历时性和人工性特点也天然地决定了其中不能不具有浓厚的无法剔除的主观意向性。即使一个无偏见的口述者,他所描述的科技事件也只能是口述者历史记忆中的科技事件,而不是事件的当事人及其同时代人利用文字现场记录下来的科技事件。所以,主观意向性显然是以口述者而不是科技事件为中心建构起来的口述科技史料所固有的一种本质特征。
第四,文献科技史料是抽象的,它是以语言文字、数学公式和图表数据为表述形式生成的一种常见和基本的史料类型,是科技史料的主体。一般说来,这种抽象性根源于语言文字自身的局限性及其在特定历史时期的特殊使用规范。它使得本来具体、完整和统一的科技事件不得不以一种破缺和离散的抽象形式保存下来。比较而言,口述科技史料则是具体形象的。它是以口语、体态和音像作为表述形式而生成的一种虽说年轻而事实上却又非常古老的史料类型,只不过它在科技史中很少使用。这种史料即使从音像转换到语言文字中,也仍然保留着口述者口语中的语气、语态和语调等极为丰富的现场情景信息。这样的信息是人们完整和具体地把握那些一去不复返了的科技事件原貌不可多得的宝贵的历史资料,尽管它们所还原的那个历史事件未必是真实可靠的,然而这些感性和具体的信息对读者或观众的感染力和控制力却是无法估量的。这或许就是后现代史学家所以热衷于文学史学的根本原因,也是后现代社会的人们所以把口述历史纳入话语权争夺策略的原因所在。
二、口述科技史与口述科技史料的区别
口述科技史与口述科技史料也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概念,尤其不能够把它们混为一谈,尽管人们尚未来得及仔细加以区分。一般说来,口述科技史料指称科技史料获取和存储的一种类型,隶属于历史学中的史料学范畴;而口述科技史则是指称人们表述科技史的一种特殊方式,在这种意义上讲,它可以同比较科技史学、计量科技史学和心理科技史学等学科相提并论,隶属于科技史学方法范畴。具体说来,口述科技史是系统地运用口述科技史料再现科技发展过程中某一阶段或某一方面的一种表述科技发展历史的形式,是人类阐释科技史的一种独特方式。应当说,没有口述科技史料就没有口述科技史。口述科技史与口述科技史料之间存在着非常密切的关联。然而绝不能因此把它简单地等同于口述科技史料;反过来也是同样的,绝不能够把口述科技史料直接地等同于口述科技史。
第一,同口述科技史料相比,口述科技史应当是能够较为全面、系统和完整地再现科技事件的历史面貌的。口述科技史料是零散而又灵活的,一部科学家回忆录、一次科学家访谈、甚至是一种有关科技事件的传闻、一个笑话等,都可以作为一种口述科技史料,它们可以作为独立的结构单元在不同的口述科技史中反复地使用。然而,即使这些具体的口述科技史料是客观的和真实的,它们也只能是作为这一科技事件的一个侧面而已。口述科技史还必须尽可能地从全方位、多角度广泛地收集关于科技事件各个不同侧面的口述科技史料相互印证、互相补充,以建构一种关于科技事件的立体全景,以具体、明晰和丰富人们关于科技事件的历史认识。例如,要想具体地再现爱因斯坦在中国这一科技史上的片段,不仅需要采集爱因斯坦本人的口述,而且还需要采集爱因斯坦在此期间的陪同、接待和服务人员的口述;要想再现原子弹在中国的历史,则不仅应当广泛地采集来自决策层面的各种口述,而且还必须广泛地采集来自研制、生产和测试等各个环节与各类人员的口述。
第二,同口述科技史料相比,口述科技史应当始终不渝地坚持客观性原则和真实性原则,这是科学研究和史学研究共同遵循的基本原则。口述科技史料可以真伪并存,主观性和失真性并不能够影响它的史料价值;口述科技史则必须真实可靠。尽管同口述社会史料相比,无论作为口述策划者的科技史工作者,还是作为绝大多数口述者的科技工作者,都曾不同程度地经历过科学精神的洗礼,应当说,口述科技史料的客观性和真实性程度相对说来还是比较高的,然而就具体的口述科技史料来讲,要达到绝对的客观性和真实性还是不大可能的。这是由口述这样一种特殊的形式先天决定的。即使能够完全排除口述者阶级利益、文化修养和道德品质等方面各种差异的干扰和影响,口述科技史料的历时性特点也已经决定了历史记忆的选择性和模糊性,从而漏记与错记的现象也注定是不可避免的,更何况这里还有亲历和耳闻等其它方面的差别。然而,口述科技史则必须准确地使用经过严格考证的口述科技史料再现历史,它必须保证它所使用的口述科技史料的真实可靠。一时还无法鉴别真伪的口述科技史料可以存疑悬置,但是绝不允许随便拿来直接使用。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第三,同口述科技史料相比,口述科技史必须具有逻辑上的统一性和条理性,它必须根据科技事件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首先在思想上建构一个合理自洽的框架结构,使得科技史的客观内容与其口述表达形式能够在其中获得一种尽可能完美的统一。口述科技史料可以是没有规则的,在具体的采访过程中,为了能够让口述者在自然轻松的气氛中完全彻底地敞开自己的历史记忆,口述策划者被口述者牵着鼻子走的现象是在所难免的。口述者的叙述可以是不连贯的,甚至是语无伦次、时序颠倒、前后矛盾的。这些问题可以通过对口述科技史料的进一步考证、甄别和分析得到纠正。然而,口述科技史则必须根据一定的规则展开自己的叙述,它必须按照时间的流逝顺序严格遵循科技事件演化的内在逻辑循序渐进地展开叙述。当然,这就要求撰写口述科技史的学者必须具备一定的逻辑思维训练。从这种意义上讲,并非利用口述科技史料撰写的作品就一定能够称为口述科技史。口述科技史应当提供一种关于科技事件的科学解释,而不应当写成一种道听图说的科技传闻大荟萃。
三、口述策略中的颠覆性
如果说第一部分中还可以在口述科技史料与文献科技史料之间作出明确的事实判断的话,第二部分中所谓口述科技史与口述科技史料之间的区别则仅仅是一种可能的事实判断,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价值规范。它是传统文献科技史所追求的价值规范在口述科技史领域的移植。因为迄今为止似乎还未曾出现过可供得出这一结论的口述科技史作品。事实上,在充满价值蕴涵的口述科技史料基础上撰写一部真实可靠的口述科技史非常艰难。然而,后现代口述史学期待的正是这一点。他们认为这种价值规范并没有合法性,它体现的实际上是国家对民间、精英对草根的话语霸权。他们要反其道而行之,追求一种来自民间草根的或许更为真实可靠的口述历史。这就是极具颠覆性色彩的后现代口述策略,它必然造成科技史中的绝对价值相对化、边缘价值中心化、传统价值现代化。
第一,重新阐释口述的性质是后现代口述史学开始其一系列颠覆性活动的总体策略。口述历史源远流长,它是人类在史前时期已经广泛采用的一种极为古老的历史表述方式;文字产生以后,它作为文献历史的一种史料来源和必要补充,也仍然发挥着自己的独特作用。人们通常总是在口述和文献相统一的框架中把口述作为文献的一个重要补充来理解的。然而,后现代口述史学却别出心裁。它们声称揭示了口述与书写之间的二元对立,认为文字和书写已经变成了一种国家权力,文字及其掌握文字的精英长期占领了历史叙述的话语权,而那些不识字的“文盲”则始终被作为没有文化的人排斥在历史叙述之外。口述历史的目的就是要彻底解构这样一种不具有合法性的叙事霸权。按照英国著名口述历史学家汤普森的说法:“口述历史是围绕人民所建构的历史。……,它不仅允许英雄来自领袖,而且还允许英雄来自大多数不被人知晓的平民”,[1]“口述历史通过曾经创造过和经历过历史的人们自己的语言,重新赋予他们在历史中的中心地位”。[2] 同传统历史学家把口述历史当作全面展示历史细节的口碑史料全然不同,后现代口述历史学家把口述历史当作一种新的更加真实的历史记忆加以建构。这样一来,“口述”这样一种起源于史前神话故事中的古老的叙事方式和人类学中的特殊研究方法便在后现代语境中获得了一种新的更加普遍和广泛的意义,并且从后台走向前台、从边缘走向中心,它旨在全面挖掘那些被主流社会完全淹没了的边缘人物、或者始终被排斥在传统文献历史之外的历史记忆,使人类历史从此以后从国家的“精英史”全面彻底地走向“大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