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春秋载记》以平等的民族观,横向论证了各诸侯国在国家统一、民族形成的历史转折时期的重要作用。他既充分肯定了中原齐晋等国抵御周边后进民族袭扰的历史功绩,也高度评价了原被视为“夷狄之地”的楚吴秦等国对开拓疆土、加速民族融合、推进社会进化、文明进步的重要贡献。他说:“齐晋霸功,莫大于攘楚。”原因是:当齐晋抵御楚北向扩张之时,楚之文明远在中原诸国之下。假使楚竟在其时宰制诸夏,则中原先进的经济文化必遭摧残蹂躏。而楚因齐晋之抵御,兼并受挫而退,自知力量还不足以制齐胜晋,因此不得不努力向上,发奋内治,“浚发其内部文明”,以求与诸夏竞争。因而齐晋攘楚,不仅有功于诸夏,而且有助于楚国社会内部文明程度的增进(注:《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十五,第3页。),使楚国逐渐转化为诸夏之一员。 他进而重点论述了楚国的历史功绩。当时大江南北,“古部落棋布,其俗盖在半文半野之间,文化远在楚下”。楚国在南方开疆拓土,将落后的诸部落融于诸夏民族大家庭之中,免于常年的袭扰征战,为全国统一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楚国在争霸过程中,首先使自己接受华夏文明,“力革蛮俗”,又将其华夏文明传播到四周的各民族之中,“广纳而冶化之,缘地运民情之异宜,卒乃孕育一新文明统系”。这即是说,它推进了南方广大地区的文明进化,“举蛮夷以属诸夏”,加速了这一地区的历史进程,所以说楚“大有功于中国”。(注:《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十五,第8页。)
梁启超在1920年撰写的《战国载记》一文中,则侧重论述燕破东胡,赵攘群胡、破匈奴,为秦统一作了重要的奠基。他尤以史学家的远见卓识和大无畏的气魄,充分肯定了秦创建统一国家的历史功绩。他说:后之读史者,虽五尺之童,咸知哀六国而憎秦,然而,“假长此不获统一,岁岁交糜烂其民而战之,其惨状将伊于胡底;而在六七专制君主之下,重以各地大小之封君,徭役供亿,民又何以堪命?其他若曲防遏籴,关讥市征,各自为政,民之患苦,亦何可量。故孔子尊大一统,孟子称定于一,秦并六国,实古代千余年大势所趋,至是而始成熟,非始皇一人所能为,并非秦一国所能为,其功罪尤非一人一国所宜任受也。”(注:《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十六,第50页。)梁启超既强调统一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又肯定春秋战国之际诸国霸业的历史作用,唯物与辩证的思想因素非常突出。他进而认为,秦始皇是一个功罪不相掩的历史人物,一方面深刻地批判其暴政虐民、灭绝诸史的历史罪恶,另一方面,又充分肯定其完成统一大业、促进古代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重大贡献,尤其高度评价了秦始皇北“却匈奴、筑长城”,南“定百越、开五岭道”(注:《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十六,第50—58页。),保卫中原地区的经济文化,开疆拓土、促进民族融合的历史功绩。而这一切都为中华民族的最终形成和统一国家的建立奠定了牢固的基础。
近代史学家张荫麟对《春秋载记》、《战国载记》这两部专史,曾予以高度评价,他说:如以质不以量言,非止可媲美中外名家,抑且足以压倒吉朋、麦可莱、格林诸家之作。(注:张荫麟:《跋梁任公别录》,《思想与时代》第4期,1941年11月, 转引自陈其泰《梁启超与中国史学的近代化》,《南开学报》1996年第5期。)
梁启超还将中华民族的化合视为中国历史上学术文化发展出现高峰以至整个文明发达进步的重要前提条件。
他认为,中国学术思想自黄帝即是经过四征八讨,“屡战异种之民族而吸收之,得智识交换之益,故能一洗混沌之陋,而烂然扬光华也”(注: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第5页。)。他进而提出, 中国历史上出现的两次学术文化之高峰,都与民族融合紧密相关。春秋战国是中华民族第一次大规模融合的时代,由于地理界限渐破,各学派有“南北混流之观”(注: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第25页。)。于是南北两文明,与接为构,进而北南东西四文明,愈接愈厉,“几将合一炉而冶之”,致使古代之学术思想达于全盛。(注: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第4页。)在文学方面,楚吴融合于诸夏后,原来含有神秘意识和虚无理想的楚文化,与中原旧民族之现实的伦理的文化相接触,自然产生出新的东西来。“这种新东西的体现者便是文学”(注:梁启超:《屈原研究》,《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九,第52页。)。一部“楚辞与三百篇诗经有相等的价值”(注:梁启超:《中华民族之研究》,《地学杂志》民国11年第4、5期合刊。)。从此长江黄河两大流域,并为中华文化之中心,南北映照。可见民族融合对中国文化的巨大影响。
魏晋六朝、隋唐是中国历史上第二次民族融合的高峰,它亦极大地推进了中国学术文化的发展,使之出现了新的高潮。他说:“两晋六朝几百年间,可以说是中国民族混成时代,中原被异族侵入,搀杂许多新民族的血,江南则因中原旧家次第迁渡,把原住民的文化提高了。当时文艺上南北派的痕迹显然,北派直率悲壮,南派整齐柔婉。”(注:梁启超:《情圣杜甫》,《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八,第38页。)到了唐朝,由于唐太宗执行比较开明的民族政策(注:见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197,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215—6216页。),推进了这个时期民族化合的完成,加之政治上的统一,封建经济的发展,影响及于文艺,“自然会把两派特性合冶一炉,形成大民族的新美”,而杜工部正是这个“时代的骄儿”。(注:梁启超:《情圣杜甫》,《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八,第38页。)所以梁启超自豪地说:“我们这华夏民族,每经一次同化作用之后,文学界必放异彩。”(注:梁启超:《屈原研究》,《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九,第52页。)
在本世纪之初至20年代,梁启超在其论著中已成功地在理论上分析了民族融合和共同进步对于历史发展的意义,同时又结合社会文化的具体进程,阐述民族融合对中华民族整体文明程度的巨大推进作用。其时,他已做到了以史学家宏观的视野和理性思维,透过复杂纷纭的历史现象,将民族问题视为历史长河中的一种文化现象来研究,重在文化因素的探讨,这在中国历史上是前无古人的。
三、哲学思想的渊源
梁启超在研究民族关系的过程中,创造性地运用了近代进化史观、民族学、地质学、考古学、地理学等各种门类的研究成果。而其哲学思想的主要渊源则来自公羊学派的民族观。
梁启超从中国古近代的公羊学中主要吸收了以下两种思想:
一是“大一统”观念。“大一统”是《公羊传》对《春秋》“微言大义”的阐扬。春秋时期,周王室衰微,诸国兼并争霸,原有的政治秩序陷于崩坏混乱。于是孔子修《春秋》,以尊王室,寓是非褒贬于书法,来寄托他企图拨乱反正、恢复王权一统和为后王立法的政治理想。而汉初同样面临着大乱之后需重建社会秩序和加强统一的迫切问题,于是适应时代的需要,流传于战国、成书于西汉的《公羊传》,将孔子尊奉王室的书法加以充分发挥,衍化成著名的“大一统”主张,要求在全国范围内,无论是政治制度、社会生活还是意识形态等各个领域都要绝对服从于“天子”。这种大一统思想表现在民族问题上则主张“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即反对当时处于较后进社会发展阶段的周边民族对中原地区的袭扰。(注:参见陈其泰《清代公羊学》,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8—14页。)
二是“公羊三世说”的历史变易观。这种历史变易观从《公羊传》“三世异辞”说推衍而来:即孔子著《春秋》因所见、所闻、所传闻三个时代远近不同,采取了不同的态度和书法。这里除寓褒贬之外,还表明历史是可以划分为不同发展阶段的。这种历史变易观表现在民族问题上,则不把“诸夏”与“夷狄”视为永远不变的,先进的永远先进,落后的永远落后,而是看作可变的,其评价诸夏与夷狄变化的标准则是以文明、道德进化的程度来区分,而不是以血缘、种族来区分。所以“夷狄”在文明、道德方面进步了,可以受到赞许,可以进爵称“子”;而“诸夏”在文明或道德上倒退了,则应视为“新夷狄”。(注:参见《清代公羊学》,第8—14页。 )《公羊传》这种对诸夏和夷狄不划定固定界限,从变而移的理智态度,既包含着可贵的历史进化的观点,也蕴含着民族平等的合理内核。冯友兰对此曾深刻指出,《公羊传》把接受或背离先进文化,作为分别“中国”与“夷狄”和“中国”与“夷狄”转化的标准,一视同仁。(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修订本)第3册,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8页。)陈柱也提出:公羊家以进化与退化来评价诸夏与夷狄,就使“诸夏不能矜,而夷狄不必馁”(注:陈柱:《公羊家哲学·进化说》,台湾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页。)。这些评述都指出《公羊传》对于“诸夏”与“夷狄”的划分标准的进步意义,它有利于各民族的不断进取、经济文化的交流和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形成与巩固。
梁启超正是从上述历代公羊学家的这些进化史观和进步的民族观点中获得了较为丰厚的滋养和深深的启迪,并结合近代中外局势,加以创造性的运用和发展。
梁启超的民族观无论在辛亥革命前或辛亥革命后,都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辛亥革命前,梁启超的民族观是在资产阶级革命派高举反满旗帜的氛围下提出的。平心而论,资产阶级民族民主革命以反满相号召,有其历史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也确实含有某种斗争策略的考虑,在当时起到了动员全国各个阶层人民奋起参加民族民主革命,共同推翻清王朝的巨大作用。但是资产阶级革命党人在舆论宣传中使用了一些过激语言,青年革命家邹容在《革命军》中说:“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也,非贱满人所得而固有也。”(注:邹容:《革命军》,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7页。)同盟会的《军政府宣言》公然宣称:今之满洲,本塞外东胡。后乘中国多事,长驱入关,灭我中国,“我汉人为亡国之民者二百六十年于斯”。(注:《孙中山选集》,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78页。)在当时,此类将满族人民与满族权贵混为一谈,不承认满人也是中国人,也是中华民族成员的言论,在革命党人的舆论宣传中是比较普遍的。这类宣传在章太炎的著作中更是随处可见。他强调:“化有蚤晚而部族殊,性有文犷而戎夏殊。”这即是说,化晚而性犷之民,“虽合九共之辩有口者,而不能予之华夏之名”,反对将满族列入中华民族。(注:章太炎:《原人》,《qiú@③书》重订本,《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66页;《qiú@③书》初刻本,第22页。)他还说,如革命将“满洲之汗”赶回“黄龙之府”,“则固当与日本、暹罗同,视种人顺化归,斯受之而已矣。然主权未复,即不得举是为例”。(注:章太炎:《中华民国解》,《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56页。)即主权未光复之前,不允许满汉融合;清政府被推翻后,视满人“与日本、暹罗同”,即将满人视为外国人,而且在满族“醇化于我”之前,“吾视之将不得不如黑民,以待黑民者待蒙、回、藏人”。(注:章太炎:《中华民国解》,《章太炎全集》(四),第258页。)公然坚持民族歧视政策。(注:章太炎的反满言论亦包含着反对清政府封建专制和卖国的内容。武昌起义后,他立即致函留日满洲学生,表示“君等满族,亦是中国人,农商之业,听所欲为,选举之权一切平等”。详见《章太炎政论选集》第13、90、432、520页等。恕不在此全面论述。)
应该说,这些观点在理论上是不正确的,在实际上既有违中国历史的传统,也不利于各民族间的交流与融合,更不利于各民族的同仇敌忾,共御外侮,它不符合各民族的根本利益。相比之下,梁启超的民族观更具近代特色,视野更开阔,更有利于民族的交流与融合,更符合历史发展的客观趋势,因而也就更具有进步意义。早在1896年,梁启超鉴于甲午战败,民族危机空前严重,而清朝满族权贵“深闭固拒”,反对改革,坚持狭隘的民族防范政策的严峻现实,即阐发了满汉民族如“孪体之人,利害相共”道理,提出了反对民族歧视、民族压迫政策,要求“平满汉之界”、“君民之界”(注:梁启超:《变法通议》,《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第80、83页。),实行民族平等、民族平权的政治主张,尤其在世界列强争长竞雄、疯狂侵略扩张的险恶环境中,他更看到国内各民族根本利益的一致性,看到同室操戈、鹬蚌相持渔人得利的危险性,深刻地阐明了“惟其相合,故能并存”(注:梁启超:《变法通议》,《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第78页。)的道理。这确实是独具慧眼的,不仅在当时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就是在今天也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所以从理论上说,他对民族问题的看法确实比当时的资产阶级革命派高出一筹。
正因为如此,在武昌起义后,当一些资产阶级革命党人认为清政府既倒、民族主义已经完成之时,梁启超却能够在世界政治风云变幻、国内军阀混战、边疆不宁之际,发表《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等论著,充分表达了这位杰出的思想家高明的洞察力、准确的判断力,以及对中国历史和未来的深沉思索。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为女右加专
@②原字为找的左半部右加完
@③原字为旭的日换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