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耒在《修明史议》中说:“自唐而上,史成于一人;自唐而下,史成于众人。成于一人者,为之愈难,其书愈善;成于众人者,就之愈易,其书愈不能精。刘知几之论五不可,吴缜之纠谬八条,其言利弊详矣。”而成于众手的官修国史最易产生的弊病是职任不明,体例不统一。为此,番耒明确把“职任欲分,义例欲一”作为《明史》编修的二条原则。他说:“史文备各体,作者无兼才”,一个人的才学都是有所侧重的。这就需要“因能器使”,“各因其长而任之”。历史上修史分工合作较好的,如唐修《隋书》,以魏征等撰纪传,长孙无忌等撰志,而天文、律历、五行三志,则由这方面的专家李淳风承担。宋修《新唐书》,本纪欧阳修主之,列传宋祁负责,天文五行由刘羲叟主之,兵志礼乐由王景彝主之,百官方镇由梅尧臣主之,也是各有侧重,职责分明。特别是司马光主编《资治通鉴》,使刘贡父撰前后汉、刘道原修三国至隋、范淳夫修唐至五代,“皆妙极天下之选,各因其长而任之”。如今《明史》编修,参加人员之多,前所未有,更应“博求才彦,因能器使,职有专司,则人之心思萃于一途,而易为精密”。
潘耒接着指出:“大凡作书,最重义例。……今为史亦宜先定规模,发凡起例,去取笔削,略见大旨,何志当增,何志当裁,何传当分,何传当合,先有定式,裁笔者奉以从事,及其成也,互相雠勘,总其事者,复通为钩考,俾无疏漏舛复之失,乃可无憾。”否则,若义例不相统一,则“畛域既分,彼此不相通贯,如昔人讥《唐书》传有失而纪不知,表有讹而志不觉,而《元史》遂有一人立两传者。”可见,职任分明,义例统一,两者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所谓“分则众目之有条,一则大纲之不紊”。
在对待史书体例方面,朱彝尊也许更为重视。据载,当时明史馆已开局一个多月,却还未见统一的编写体例颁示,朱即上书总裁,畅论作史先定体例之重要性。他说:“作史者必先定其例,发其凡,而后一代之事,可无纰谬。譬诸大匠作室,必先以规矩,然后引绳运厅,经营揆度,始可无失尺寸也矣。”如果说,仅仅是强调作史应先定体例,那么,朱彝尊的这个看法是并无多少新意的。因为在史学史上,已有许多史家多次提出过了。彝尊观点的新意之处,乃在于他能更进一步指出,史书体例应“本乎时宜,不相沿袭,随时而变通”。也就是说,要善于创新,不能墨守成规。而这一论点也是他在总结历代史书编修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得出的。他说:“历代之史,时事不齐,体例因之有异。班固书无世家而有后戚传,已不同于司马氏矣。范蔚宗书无表志,后人因取司马彪《续汉书志》以为志,又不同于班氏矣。盖体例本乎时宜,不相沿袭。”又如汉唐宋也有封禅之礼,而作史者不必效《史记》立《封禅书》;德星庆云,嘉禾瑞麦,不绝于世,作史者不必效《北魏》《南齐》书而立《符瑞志》;班史《古今人表》、欧阳修《宰相世系表》、《辽史》“游幸表”、《金史》“交聘表”等,都是创新;《史记》列传有《滑稽》、《日者》,《五代史》有《家人》、《义儿》、《伶官》等,也是各不相同。总之,一句话,“史盖因时而变其例矣”。如今《明史》体例的确定,同样必须遵循这一原则,因为明代的史事也有许多不同于前代之处,如建文逊国、长陵靖难、裕陵夺门、漕运、御倭、厂卫、土司等等。他还认为《明史》应立“世家”,因为明有“魏、定、黔、成、英、临淮诸国,衍圣一公,咸与明相终始,则世家不可不立”。当然,这一意见,后来未被采纳。
朱彝尊关于史书体例本乎时宜、贵因时而变通的观点,在后来乾嘉时期的史家赵翼那里得到了进一步发挥。《廿二史札记》专立《各史例目异同》条,指出“篇目之类,固不必泥于一定,或前代所有而后代所无,或前代所无而后代所有,自不妨随时增损改换。”这对我们今天修史也是一种启迪。
朱彝尊关于《明史》体例的看法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就是反对设立《道学传》。我们知道,正史自《史》、《汉》以来,皆有《儒林传》,但元修《宋史》在《儒林》,言性理林《道学》一传,以言经术者入《儒林》,言性理者入《道学》,后人对此褒贬不一。当时明史馆总裁所定的体例中即仿《宋史》之例,对此,朱彝尊很不以为然,专门写一信提出批评,总的认为儒学的含义大于道学,儒林足以包道学,所以两者应合而为一,不必沿袭《宋史》体例。身不在史馆却又十分关心《明史》编修的黄宗羲听说《明史》要立《道学传》,也移书指责[①10]。后来,总裁果然接受了他们的意见,去掉了《道学传》,钱大昕对此极为赞赏。[②10]
万斯同对历代史书体例也作过深入的分析研究。他有感于史表之缺,故重点对史表之作用作了论述。他说:“史之有表,所以通纪传之穷,有其人已入纪传而表之者,有未入纪传而牵连以表之者,表立而后纪传之文可看,故表不可废,读史而不读表,非深于者也。”[③10]他还亲撰《历代史表》五十卷,开清代史学补表志之风。朱彝尊盛赞此书,称其“揽万里于尺寸之内,罗百世于方册之间,其用心也勤,其考稽也博,俾览者有快于心,庶几成学之助,而无烦费无用之失者欤”?[④6]现成《明史》诸表,多得后人夸奖,这与史官们的重视是分不开的。
此外,如汤斌的《本纪条例》《明史凡例议》、徐乾学的《修史条议》、王鸿绪的《史例议》等,也都对《明史》体例作过热烈的讨论,提出许多颇有价值的看法。如王鸿绪对纪传史体的纪、传、表一志各部分间的关系,便有比较辩证的论述,他说:“纪传志表本属一贯,纪,编年以载其纲;传,列事以详其目;礼乐兵农制度,纪传难以具录,则胪沿革于志以成文;用人贤否不能备书,则疏除罢于表以资考义,取相需无庸矛盾。”这种思想在《明史》的各部分中可得到了体现。
总之,今天我们见到的《明史》,虽经后来修饰,但其体例整齐,首尾贯串,前后呼应等优点,是非常明显的。
五、“勒限太促,必至卤莽”,强调史书编写应有充分的时间。不宜仓促成书
历代官修国史,容易产生的又一弊病是,为求速度,往往仓促成书,结果错误百出,影响全书质量。明史馆开局后,个别编修人员也曾相互催促,片面追求速度,以为明修《元史》不过六、七个月即告成,所以撰稿宜速。针对这一情况,朱彝尊、潘耒等史官立即提出批评,指出这种做法是极其错误的。
朱彝尊在专门写给总裁的信中说,史书编书是件非常艰难的事,绝不是轻而易举在短期内可以完成的。刘知几曾说:“书彼竹帛,事非容易”,这话是很正确的。试看历代史学各著的成书时间,《史记》、《汉书》、《北齐书》等都是经过父子两代人的共同努力才撰成的。而姚思廉的《梁书》、《陈书》则经历了三世数十年始成。《隋书》由王劭始撰,次成颜师古,继以魏征等,其十志到唐高宗时才完成。“盖史之难成如此”!哪里象《元史》成书如此之速,造成“其文芜,其体散,其人重复”,错误比比皆是。从当时参加编写的人员看,“以宋濂、王wěi@⑤一代之名儒,佐以汪克宽、赵fāng@⑥、陈基、胡翰、贝琼、高启、王彝等君子之文学经术,宜其陵轶前人,顾反居诸史之下,无他,迫于时日故也”。所以,他恳请总裁“幸勿萌欲速之念,亟止同馆诸君,勿遽呈稿”,以免重蹈《元史》复辙。
潘耒在《修明史议》中也说,史书编写“良非易易”,“司马迁、班固、李百药、姚思廉皆父子世于其职,然而成书。其余亦竭一生之力为之。《晋》、《隋》、《唐》书设官开局,久者二三十年,少者亦数年。《辽》、《金》、《元》诸史,为期太速,故不称良史。明三百年,事迹繁多,功绪棼错,其势不可以速就。若勒限太促,必至卤莽。”其《明史》编修八原则中即有“岁月欲宽”条。
当时他们提出的设想是,至少得花五年时间,甚至更长二十年左右可以将《明史》完成。现在,我们回过头去算算《明史》编修所化费的时间,即使不计顺治二年(1645)首次设馆,也不算至乾隆四年(1793)正式刊行为止,仅从康熙十八年大规模开局编修至六十一年完成底稿,就足足花了四十四年。再看看撰成初稿功劳最大的万斯同,在史馆即达二十年之久。这其中固然有总裁及纂修人员更换频繁,以及其它政治斗争的影响等因素,致使纂修工作时断时续,影响成书速度,但与史臣们力戒仓促成书亦有一定关系。《明史》之历数十年而成的事实,留给后人的不只是一个教训,也说明要纂修一部高质量史书绝非易事,不花一番时间和功力,是不可能速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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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①1][②1]《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八。
[③1]方象瑛:《明史分稿自序》。
[①2]潘耒:《遂初堂文集》卷六《日知录序》。
[②2]《遂初堂文集》集六《寇事编年序》。
[③2]《遂初堂文集数卷五《修明史议》
[④1]《遂初堂文集》卷九《赠吴子班序》。
[⑤1]沈彤:《果堂集》卷十《潘先生传》;卷十一《潘先生行状》。
[⑥1]汤斌《汤子遗书》卷四《与杨树滋书》、《答闽抚金悚存书》。
[⑦1]《汤子遗书》卷三《黄庭表集序》。
[①3]《汤子遗书》卷四《答顾宁人书》。
[②3]《汤子遗书》卷五《二十一史论》。
[③3]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五十九。《春秋论三》:卷三十五《万氏历代史表序》;卷三十三《答胡司臬书六》。
[④2]施闰章:《余学堂文集》卷二十五《修史议》。
[⑤2]万斯同:《石园文集》卷七《与从子贞一书》。
[①4]徐乾学:《dàn@⑦园全集》卷一《经史赋并序》;卷十《条陈明史事宜疏》;卷十四《修史条议》。
[②4]毛奇龄:《西河合集》卷一《奉史馆总裁札子》。
[③4]《曝书亭集》卷三十二《史馆上总裁书》六、四。
[④3]《曝书亭集》卷五十九《王弼论》、卷三十四《春秋权衡序》。
[⑤3]《史馆上总裁书》四。
[①5]《二十一史论》、《敬陈史法疏》。
[②5]《赠吴子班序》。
[③5]《遂初堂文集》卷六《国史考异序》、卷五《再与徐虹亭书》。
[④4]《赠吴子班序》。
[⑤4]《遂初堂文集》卷五,《与余冲子书》。
[①6]《遂初堂文集》卷五《与徐虹亭书》,《再与徐虹亭书》。
[②6]《遂初堂文集》卷七《松陵文献序》。
[③6]《方苞集》卷十二《万季野先生墓表》。
[①7]《石园文集》卷五《读弘治实录》。
[②7]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六。
[③7]分见《东华录》康熙三十一年正月;《康熙起居注》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一条。
[①8]《遂初堂文集》卷六《交山平寇本末序》。
[②8]《遂初堂文集》卷四《请广秘府书籍以光文治疏》。
[③8]《清人文集别录》卷三《遂初堂文集》。
[④5]《西河合集》书七《复蒋杜陵书》。
[⑤5]《西河合集》书四。
[①9]《潜研堂文集》卷三十八《万先生斯同传》引。
[②9]《曝书亭集》卷四十四《跋绥寇纪略》。
[①10]黄宗羲《移史馆不宜立理学传书》,转引自黄云眉《史学杂稿订存》。
[②10]《潜研堂文集》卷二十八《跋宋史》;《廿二史考异》卷八十一。
[③9]《万先生斯同传》。
[④6]《曝书亭集》卷三十五《历代史表序》。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巢右加力
@②原字氵加筮
@③原字女加渊去氵
@④原字加春
@⑤原字社去土加韦
@⑥原字氵加方
@⑦原字怀去不加瞻去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