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除了论述《春秋》之“义”,《周易》之“变”之外,对《周礼》、《尚书》等经典中所蕴涵的史学价值也进行过探讨。他认为,《周礼》表现最突出的是政教礼治的观念,从史例角度讲,它属于记注,按一定的格式,汇集、排比资料,所谓“《官礼》制密,而后记注有成法,记注有成法,而后撰述可以无定名”,“至《官礼》废,而记注不足备其全。”[2](P2)《尚书》中蕴含的最突出的史学思想则是总结历史盛衰的意识,[5]从史书体例上讲,它“因事命篇,本无成法”,有“体圆用神”,灵活多变的特点。所谓“《尚书》、《春秋》,皆圣人之典也,《尚书》无定法,而《春秋》有成例。”[2](P4)“六经”不仅在史学上各有侧重,它们还不断相互推移融合,向后世史学发展。对此,章学诚也从不同的侧面进行过论述,他说:“《周官》之法废而《书》亡,《书》亡而后《春秋》作,”又说:“《六艺》并立,《乐》亡而入于《诗》、《礼》,《书》亡而入于《春秋》,皆天时人事,不知其然而然也。”[2](P2)还说:“《尚书》、《春秋》皆圣人之典也。《尚书》无定法,而《春秋》有成例。故《书》之支裔,折入《春秋》,而《书》无嗣音。”[2](P4)等等。这种推移融合,对后世史学产生了很大影响。司马迁作《史记》,班固作《汉书》,都先后吸纳了其中合理的成分,“马迁绍法《春秋》,而删润典谟,以入纪传,班固承迁有作,而《禹贡》取冠《地理》,《洪范》特志《五行》”。[2](P2)二者都融《尚书》、《春秋》于一体,进行了新的创造。“迁书体圆用神,多得《尚书》之遗,班氏体方用智,多得《官礼》之意。”[2](P4)总之,后世史学的发展变化,都不同程度地从“六经”中承受了很多东西。从编纂形式上讲,有的体例灵活,体现了《尚书》“圆而神”的特点,如司马迁的《史记》。有的体例规整,体现了《周官》“方以智”的特点,如班固的《汉书》等。
总之,六经在史学变革上的意义是多方面的,章学诚以崇经的心态探索史学的出路,以经为标准论述史学的发展状况,在复古的旗帜下创新,富有特色。
三
在具体的史学变革上,章学诚提出“师《尚书》之意”,也即效法《尚书》体圆用神、因事命篇、不为常例所拘的撰述形式来变革史体。章学诚对《尚书》“圆而神”的撰述形式及其在史学上的地位,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尚书》圆而神,其于史也,可谓天之至矣。”[2](P4)又说《尚书》“因事命篇,本无成法,不得如后史之方圆求备,拘于一定之名义者也。”[2](P2)由于内容不受形式限制,体例较为灵活,所以《尚书》可以比较自如地表达见解,比如《尚书》中经世致用的史学思想,就是通过这种灵活的著述形式体现出来,“典、谟、训、诰、贡、范、官、刑之属,详略去取,惟意所命,不必著为一定之例焉,斯《尚书》之所以经世也”。[2](P2)随着历史的发展,《尚书》这种撰述形式虽然被融合到其它史体中了,但它“体圆用神”、“因事命篇”的撰述精神却一直对后世史学产生巨大影响。史学史上有创见性的史学著作,都吸纳了这一点。《尚书》“折入左氏,而又合流于马、班”,司马迁将上古史著融会贯通,首创纪传体通史《史记》,“体圆用神,犹有《尚书》之遗”。其后,“司马《通鉴》病纪传之分,而合之以编年”,作了变通。接着“袁枢《纪事本末》,又病《通鉴》之合,而分之以事类”,又作了变通。袁枢作《通鉴纪事本末》,首创纪事本末体,“因事命篇,不为常格”,同样是吸取了《尚书》的精神,“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斯真《尚书》之遗也”。[2](P4)由此,章学诚提出了变革史学的一个总的原则,那就是:“夫史为记事之书,事万变而不齐,史文屈曲而适如其事,则必因事命篇,不为常例所拘。”[2](P4)对于纪传体史书,当“斟酌古今之史,而定文质之中,则师《尚书》之意,而以迁史义例,通左氏之裁制焉。所以救纪传之极弊,非好为更张也”。[2](P4)恢复古代史学以“史义”为中心,以“圆神”为准则的创作精神,是章学诚变革史学的目标。
章学诚认为,如果以《尚书》之义改造史体,就没有必要象《史记》那样强分列传、世家和书志。实际上,列传是传,世家和书志也同样是传,“或考典章制作,或叙人事终始,或究一人之行,或合同类之事,或录一时之言,或著一代之文,因事命篇,以纬本纪”。[2](P4)由此他提出“仍纪传之体而参本本之法,增图谱之例而删书志之名”,[2](P81)这样处理史书编纂,其优点是“较之左氏翼经,可无局于年月日先后之累;较之迁史之分列,可无歧出互见之烦。文省而事益加明,例简而义益加精,岂非文质之适宜,古今之中道欤”?除此之外,书中还应有表与图,“人名事类,难于稽检,则别编为表,以经纬之;天象地形,舆服仪器,非可本末该之,且亦难以文字著者,别绘为图,以表明之”。[2](P4)他之所以重视新史体中要有图表,是因为在他看来,“图象为无言之史,谱牒为无文之书,相辅而行,虽阙一而不可者也”。[6](P635)章学诚以《周易》变通思想为依据,本着《尚书》“圆而神”的原则,试图将纪传体与纪事本末体糅合在一起,带有探索新综合体的特点。他曾自负地讲,“盖通《尚书》、《春秋》之本原,而拯马《史》、班《书》之流弊,其道莫过于此”。[2](P4)点明了自己探索新体裁是与《六经》有密切关系的。对于章学诚在史书编纂上的这些有价值的探索,章氏好友邵晋涵曾评价说:“纪传史裁,参仿袁枢,是貌同心异。以之上接《尚书》家言,是貌异心同。是篇(即《书教下》)所推,于《六艺》为支子,于史学为大宗,于前史为中流砥柱,于后学为蚕丛开山。”[2](P4)也指出章学诚是从“六经”引发出史体的创新。
四
章学诚以“六经皆史”论为理论基础来探讨史学出路,其变革创新意识颇引人注意。但是,我们也不能不看到,章学诚的这种史学变革理论实际上又陷入一种两难境地。
一方面,章学诚看到传统史学的不足,要为史学开新风,是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见解的。在他看来,“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行渐著,不得已而出之”。[6](P119)他认为所有的制度都是随时而创,即随着时势的变化而产生新的“制作”,“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后从而救之”。[6](P120)他在《文史通义•原道上》中多次提到“时会”,认为一切变革,都是“时会”使然,圣人也是随“时会”而“创制”,从而达到“穷变通久”的境界。章学诚认为圣人之道,当随时势的变化而加以损益,这样才能解决所出现的新问题以应变于无穷。他的这一思想见解,就使得他一再强调,研究学问要遵循“礼,时为大”的原则,要“贵时王之制度”,反对“诵先圣遗言,而不达时王之制度”。[6](P231)故而他在论述史学问题时,彰扬“史义”,注重探索僵化的传统史学在新的“时会”下的创新,其“六经皆史”的理论正是“随时而变”思想的产物。
另一方面,章学诚所说的“随时而创制”,又是以儒家六经为准则的。他在《文史通义•原道中》中虽然也认为孔子所述六经之理,不能不随“时会”、“事变”而加以补充,但其历代相传的儒家的“所守先王之道”的根本原则是不能改易的。“时会”不同,“事变”出现,也只有沿袭历代儒家的正统学术的基本原则去加以变更。“夫道备于六经,义蕴之匿于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6](P139)“随时撰述”的前提是“贵约六经之旨”。章学诚下面的一段话更能体现他在创新与因袭之间的矛盾,他说:“孔子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灾及其身者也。’李斯请禁《诗》、《书》,以谓儒者是古而非今,其言若相近,而其意乃大悖。后之君子,不可不察也。夫三王不袭礼,五帝不沿乐。不知礼时为大,而动言好古,必非真知古制者也。是不守法之乱民也,故夫子恶之。若夫殷因夏礼,百世可知。损益虽曰随时,未有薄尧、舜而诋斥禹、汤、文、武、周公而可以为治者。李斯请禁《诗》、《书》,君子以谓愚之首也。后世之去唐、虞、三代,则更远矣。要其一朝典制,可以垂奕世而致一时之治平者,未有不于古先圣王之道,得其仿佛者也。故当代典章,官司掌故,未有不可通于《诗》、《书》六艺之所垂。”[6](P232)从这段话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章学诚主张随时制艺,但不可越出《诗》、《书》六艺所垂于后世的义理之外。古今损益,道有可通,“知时”而能“通古”,尊经而又有所变通,是章学诚的一贯思想。这样,章学诚的史学创新也是以“六经”为依据的,其“六经皆史”既体现了他试图创新的意图,又陷于“六经”而不能自拔,使得他的理论价值大打折扣。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断言,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与他的史学变革论是联系在一起的。他以《周易》的通变的思想为理论依据,探讨了《尚书》、《春秋》、《周礼》“圆神”、“方智”的状况,分析了它们相互融汇推移的过程,最后以《尚书》“体圆用神”的撰述精神为准则,重新构想新的史书编纂形式。但同时,他也在这一点上陷入矛盾,使自己的史学变革处于两难之境,他试图改变长期以来史学“斤斤如守科举之程式”的局面,但又无法找到新的理论依据。章学诚通过对“六经”的理解,阐发史学通变的思想,别具一格,自有蹊径,虽无法走出传统史学的藩篱,但却反映了封建社会末期史学求新的特点。
参考文献:
[1]参见周予同、汤志钧《章学诚六经皆史说初探》,载于《中华文史论丛》第1辑;柴德赓《试论章学诚的学术思想》,载于《光明日报》1963年5月8日;仓修良《也谈章学诚六经皆史》,载于《史学月刊》1981年第2期;余英时《戴震与章学诚》,三联书店2000年版。
[2]章学诚.章学诚遗书[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3]吴怀祺.中国史学思想史[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6.
[4]吴怀祺.章学诚的易学和史学[J].史学史研究1997(1).
[5]王记录.《尚书》史学价值再认识[J].四川师范学院学报1996(1).
[6]叶瑛.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