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来看参与修撰《崇祯历书》的几位耶稣会士对Copernicus学说的态度。
参加这一工作的耶稣会士共有汤若望、邓玉函、龙华民(Nicolaus Longobardi)、罗雅谷(Jacobus Rho)四人。清军入关后,汤若望将《崇祯历书》略加增删改动,呈献请廷,以《西洋新法历书》之名颁行。故此书之最后删订者为汤若望。
《天体运行论》是修撰《崇祯历书》时最重要的参考书之一。[22]汤若望等人大量引用了《天体运行论》中的材料,共计译用了原书的11章,引用了Copernicus所作27项观测记录中的17项。[23]
更重要的是,还对Copernicus在天文学史上的地位,以及《天体运行论》的内容作了介绍和述评。这是Copernicus学说问世不到一个世纪时,耶稣会士在远东对此所发表的述评,因而无疑是天文学史上的珍贵史料,有必要特别提出来讨论。
《西洋新法历书·新法历引》中云:
兹惟新法,悉本之西洋治历名家曰多禄某(按即Ptolemy)、曰亚而封所(按即Alfonso X[24])、曰歌白泥(按即Copernicus)、曰第谷(按即Tycho)四人者。盖西国之于历学,师传曹习,人自为家,而是四家者,首为后学之所推重,著述既繁,测验益密,立法致用,俱臻至极。
这里将Copernicus列为四大名家之一,给以很高的评价,而且指出他的学说已经成为欧洲最有影响的几家天文学说之一。这样的判断是实事求是、恰如其分的。所谓"俱臻至极",当然是指四家在各自的时代臻于至极,这也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西洋新法历书·历法西传》中云:
有歌白泥验多禄某法虽全备,微欠晓明,乃别作新图,著书六卷。
接着依次简述了《天体运行论》六卷的大致内容。这里虽未谈到日心说,但是:
一、指出了Ptolemy体系“微欠晓明”,有不及日心说之处。
二、还指出了Copernicus有一个新的宇宙体系,即“别作新图”(按照《西洋新法历书》体例,各宇宙体系皆谓之“图”)。
三、指出了日心说所在的《天体运行论》,即“著书六卷”。
《西洋新法历书·五纬历指一》中则直接介绍了日心地动说中的重要内容:
今在地面以上见诸星左行,亦非星之本行,盖星无昼夜一周之行,而地及气火通为一球自西徂东,日一周耳。如人行船,见岸树等,不觉己行而觉岸行;地以上人见诸星之西行,理亦如此。是则以地之一行免天上之多行,亦地之小周面天上之大周也。
这段话几乎就是直接译自《天体运行论》第1卷第8章,[25]用地球自传来说明天球的周日视运动。这是日心地动学说中的重要内容,很值得注意,尽管随后作者表示他们赞同的是另一种解释。[26]
《西洋新法历书》是由汤若望定稿的,时间在1645年,已在教廷宣布《天体运行论》为禁书和审判Galileo之后。作为一个耶稣会士,他能够这样介绍和评述Copernicus以及《天体运行论》,已属难能可贵。他和另外三位耶稣会士在《崇祯历书》中大量译用《天体运行论》中的内容,也同样是值得称道的。
丁、来华耶稣会士是否进行了阻挠?
现在我们可以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来讨论这个问题了:来华耶稣会士是否曾阻挠中国人接受Copernicus学说?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要是汤若望等人真的象某些人想当然的那样是对Copernicus学说"恨得要死,怕得要命",那他们完全可以在《崇祯历书》中对Copernicus学说绝口不提,为何要既介绍其人,又介绍其书及地动学说?引用Copernicus的观测记录,即使从技术角度来说有其必要,那也完全可以不提他的著作和"新图",更无必要将他列为四大名家之一,使之可以与Ptolemy和Tycho分庭抗礼。而且,在一百多卷的《崇祯历书》和《西洋新法历书》中,除了上述"实非正解",再没有一句否定Copernicus学说的话。
所以,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地指出,汤若望等来华耶稣会士不仅没有阻挠中国人接受Copernicus学说,相反还向中国人介绍了这一学说的某些重要部分,给了这一学说很高的评价,对中国人了解、接受这一学说起了促进作用──尽管在程度上还是有限的。而且,在对待Copernicus学说的态度上,来华耶稣会士们和罗马教廷并非完全一致。
戊、Tycho体系在客观上是否能产生阻挠作用?
Tycho体系当然不是他闭门造车杜撰出来的,而是他根据多年的天文观测──他的观测精度冠绝当时──精心构造出来的。这一体系力求能够解释以往所有的实测天象,又能通过数学演绎预言未来天象,并且能够经得起实测检验。事实上,Ptolemy、Copernicus、Tycho、Kepler乃至Newton的体系全都是根据上述原则构造出来的。而且,这一原则依旧指导着今天的天文学。今天的天文学,其基本方法仍是通过实测建立模型──在古希腊是几何的,Newton以后则是物理的;也不限于宇宙模型,比如还有恒星演化模型等。然后用这模型演绎出未来天象,再以实测检验之。合则暂时认为模型成功,不合则修改模型,如此重复不已,直至成功。当代著名天文学家A. Danjon对此说得非常透彻:
自古希腊的希巴恰斯(Hipparchus)以来两千多年,天文学的方法并没有什么改变。[27]
不少人士认为,耶稣会士在中国传播的是"托勒密和第谷的唯心主义体系",[28]或“托勒密的神学体系”,[29]至少是人云亦云的说法,源于对天文学及其历史的无知。
这里涉及中西天文学传统中的两个重大差异。
首先是对天象的描述方法。中国自古使用大流士方法,通过近似公式──在本质上与巴比伦的周期公式相同──去描述天体运动。西方则从至少从古希腊的Eudoxus、Hipparchus、Ptolemy以下,一脉相承,都用几何模型方法。证明这两种方法的优劣不是本文的任务(尽管结论是显而易见的,毕竟中国传统方法未能产生出现代天文学),但从《崇祯历书》修成以后,几何模型方法──即所谓西法──确实风靡了中国天文学界。中国学者认为西法的一个重要优越性,是可以提供对天象的解释,而这种解释是中国传统方法所不能提供的。对此李之藻1613年在向朝廷推荐耶稣会士时说得非常明白:
其所论天文志历数,有中国昔贤所未及者。不徒论其度数,又能明其所以然之理。[30]
而明显的事实是,这种用几何模型描述天象的方法,在Ptolemy、Copernicus、Tycho等人手里没有任何区别。因此从方法上来说。Tycho体系不可能妨碍中国人接受Copernicus学说。
其次是宇宙模型问题。众多的本轮、均轮偏心圆固然只是为了方便计算而假设的,并非实有其物,对此Ptolemy、Copernicus、Tycho等人皆无异议,不少中国学者(包括阮元在内)也都明白这一点。但对于地心或日心这种模型的大结构,各家都认为是反映了宇宙真实情况的。而此种宇宙模型,在中国传统天学中毫无用处,也从未产生过。因此Copernicus的日心模型也好,Ptolemy的地心体系也好,Tycho的折衷体系也好,对中国学者来说都外来的新事物,而它们在作为宇宙模型这一点上又是一致的,有什么理由认为中国学者接受了Tycho体系之后就会妨碍接受Copernicus学说呢?难道中国学者都是先入为主、不会思考之人,以致一旦接受了某种外来之说,就会一味盲从、从此拒绝一切别的更好的学说?
再次是欧洲天文学史所能提供的旁证。众所周知,自Ptolemy以后一千数百年间,几乎所有的西方天文学家,包括中世纪的阿拉伯天文学家,乃至Copernicus、Tycho、Kepler等伟大天文学家,无一不是从Ptolemy的天文学巨著《至大论》中汲取了极其丰富的养料──在这一千数百年间,《至大论》就是天文学的《圣经》。与此相仿,Kepler也从Tycho的工作中获得营养。Ptolemy、Tycho体系在欧洲为Copernicus、Kepler提供了养料,成为他们前进的阶石,难道到了中国就偏偏会成为人们接受后者的障碍?
己、是阮元在阻挠中国人接受日心说
阮元直到18、19世纪之交仍坚决反对日心说。他又是乾嘉学派中的重要人物,对当时的中国学术界有相当大的影响,他之不接受日心说,被认为是耶稣会士"阻挠"之故,成为"阻挠说"的重要例证之一。而事实上这种说法是很难站得住脚的。
1760年耶稣会士蒋友仁向乾隆帝献《坤舆全图》,其解说文字中明确主张Copernicus学说是唯一正确的。此图虽藏于深宫,一般学者无由得见,但后来由钱大昕润色,将图中解说文字以《地球图说》的书名出版(1799)。阮元为此书作了序。阮元完全了解蒋友仁对Copernicus学说的全面介绍,然而真理的力量竟未能征服阮元使他接受日心说。阮元恰恰是从耶稣会士那里知道Copernicus日心说的,他自己拒不接受,怎么能归罪于耶稣会士的"阻挠"呢?
遍查《崇祯历书》、《西洋新法历书》以及明清之际来华耶稣会士撰写的其它重要天文著作,除了前述"实非正解"一语,几乎找不到有什么攻击诋毁Copernicus学说的话语。而恰恰是阮元,不止一次攻击、否定Copernicus的日心学说,例如他攻击日心说,谓:
上下易位,动静倒置,则离经畔道,不可为训,固未有若是其甚焉者也。[31]
所以,要说有谁曾经阻挠过中国人接受Copernicus学说的话,那决不是耶稣会士,而是“经筵讲官南书房行走户部左侍郎兼管国子监算学”阮元![32]
3 耶稣会士的历史功绩
通过上面的讨论不难看出:
第一,Tycho体系在当时比Copernicus体系更"密",因此耶稣会士不可能、也无必要用这个比较优越的体系来"阻挠"在当时看来还不那么优越的Copernicus体系,而且在客观上也做不到这一点。
第二,汤若望等人不仅不仇视Copernicus学说,事实上还向中国学者作了介绍和积极评价。
第三,最终向中国全面介绍Copernicus学说的仍是耶稣会士。
第四,如果说介绍了Tycho体系,而未全面介绍Copernicus体系,就是"阻挠"中国人接受后者,那么干脆任何体系都不介绍又算什么?恐怕反而不是阻挠了?
因此,"阻挠说"是一个在史料上既得不到任何支持,在逻辑上又非常混乱,纯属"想当然耳"的、蛮不讲理的主观臆断之说。
在评价耶稣会士向中国人传播西方天文学的历史功过时,他们是否阻挠中国人接受Copernicus学说仅仅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耶稣会士是否只拿西方天文学中那些"陈旧落后"的内容来欺哄中国人?答案也是否定的。Tycho体系在当时并不落后,耶稣会士选择它有科学上的理由,已见前述。此外,耶稣会士还曾将欧洲当时非常新颖的天文学成果介绍进来。
例如,《崇祯历书》和《西洋新法历书》中介绍了不少Galileo、Kepler等人的天文学工作。
又如,Galileo用望远镜作天文观测获得的新发现,发表于1609年(Sidereus Nuntius),仅六年之后,来华耶稣会士阳玛诺(Emanuel Diaz)的中文著作《天问略》中已经对此作了介绍。
再如望远镜,1626年汤若望的中文著作《远镜说》一书已经详细论及其安装、使用和保养等事项。而至迟到1633年,徐光启、李天经先后领导的历局中已经装备此物用于天象观测,上距Galileo首次公布他的新发现不过二十余年,这在当时应该算是非常快的交流速度了。
其实,耶稣会士向中国人介绍当时欧洲新的科学成果,本来是很容易理解的,因为他们试图用这些科学成果了打动中国学者,获得中国学者的尊重,从而打开进入中国上层社会的道路。靠陈货是办不到这一点的,因为当时中国传统天文学毕竟仍有相当的水平。
但是,在评价耶稣会士传播西方天文学的功过时,最重要的一点通常都被忽略了。而忽略了这一点,要想得到正确公允的评价是不可能的。
前面已经指出,天文学的基本方法从古希腊到今天是一脉相承的。因此以西方天文学方法为基础的《崇祯历书》(《西洋新法历书》)是中国天文学从传统向现代演变,走上世界天文学共同轨道的转折点。而这部"西方古典天文学百科全书"在中国的广泛传播,和耶稣会士在清朝钦天监二百年的工作,无疑为这一演变作出了贡献──这一演变如今早已经完成。
明乎此,就不难看清,要正确评价耶稣会士在中国传播西方天文学的功过,不能一味纠缠于中国学者接受Copernicus学说之迟早,却不对天文学发展的历史进行考察和理解。因为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中国人接受Copernicus学说之迟早(况且我们今天已经知道这一体系远非宇宙的真实情况,只是人类探索宇宙的漫长阶梯中的一级而已),而在于认识到,耶稣会士将西方天文学的基本方法和精神介绍给了中国学者,而且这种方法和精神与现代天文学是共同的。无论是用Tycho体系还是用Copernicus体系──哪怕就是用Ptolemy的地心体系,甚至利玛窦《乾坤体义》中的水晶球体系,都能产生同样的效果!
故本文的结论是:
明清之际耶稣会士在中国传播西方天文学,在客观上完全是有功无过。他们的功绩在于,使中国在17世纪初即得以了解最终成长为现代天文学的西方天文学,并促进了中国传统天学向现代天文学的演变,开始使中国走入世界天文学的共同轨道。
[1] 关于此一结论之详细论证,请参阅以下两书:1、江晓原:《天学真原》,辽宁教育出版社,1992;又台湾洪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5。以及2、江晓原:《天学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2] 例如林健:西方近代科学传来后的一场斗争,《历史研究》1980-2。
[3] 何兆武、何高济:《利玛窦中国札记》中译本序言,中华书局,1983,20页。
[4] 何兆武:略论徐光启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哲学研究》1983-7。
[5] Copernicus, Commentariolus, see E. Rosen, 3 Copernican Treatises, Dover, 1959.
[6] J. Bradlay发现了恒星的周年光行差,作为地球绕日公转的证据,和恒星周年视差同样有力,但那也是1728年之事了。
[7] 这种模式先前曾在苏联的一些读物中流行,后来在五十年代被中国的普及读物广泛采用,而一个人少年时代所接受的观念,往往会根深蒂固地留在头脑中,结果许多当代作者就依旧重复着上述模式。
[8] 该图的手稿影印件可见N. M. Swerdllow, O. Neugebauer, Mathematical Astronomy in Copernicus' De Revolutionibus, Springer-Verlag, 1984, P.572。
[9] A. Berry, A Short History of Astronomy,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61, P.89.
[10] A Short History of Astronomy, P.121.
[11] A Short History of Astronomy, P.123.
[12]关于"水晶球"体系,请见江晓原:天文学史上的水晶球体系,《天文学报》28卷4期(1987)。
[13] A Short History of Astronomy, P.128.
[14] J. L. E. Dreyer, Tycho Brahe, Edinburgh, 1890, P.334.
[15] 请见江晓原:第谷(Tycho)天文体系的先进性问题,《自然辩证法通讯》11卷1期(1989)。
[16] 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4卷,科学出版社,1975,641~643页。
[17] 王锡阐:历策,载《畴人传》卷三十五。
[18]参见江晓原:王锡阐和他的《晓庵新法》,《中国科技史料》9卷1期(1986)。
[19]《中国科学技术史》,第4卷,665~666页。
[20] P. M. D扙lia, Galileo in Chin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0, P.53.
[21] Galileo in China, P.25~28.
[22] 耶稣会士携来中国使用的《天体运行论》至少有两种版本:1566年版及1617年版,分别编为《北堂书目》第1385号及1384号。见Catalogue of the Pei-t抋ng Library, Peking, 1949, P.401。
[23] 江晓原:《明清之际西方天文学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影响》,博士学位论文,北京,1988年5月,40页。
[24] 莱昂和卡斯提尔的国王(1223~1284),通常译为阿尔方索十世。当时风行欧洲的《阿尔方索星表》和另一部天文学著作都归在他名下,故竟得与另三人并列。
[25] Copernicus, De Revolutionibus, Great Books of the Western World, Vol.16,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1980, P.519.
[26] "然古今诸士,又以为实非正解"──他们的"正解",自然就是Tycho体系。
[27] A. Danjon,《球面天文学和天体力学引论》,科学出版社,1980,3页。
[28] 辛可:《哥白尼和日心说》,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62页。
[29]《利玛窦中国札记》中译本序言,21页。
[30]《明史·历志一》。
[31]阮元编:《畴人传》,卷四十六。
[32]阮元享寿颇高,他在1799年编撰《畴人传》时明确排拒哥白尼学说,但是四十余年之后,在《续畴人传》序中,他似乎转而赞成地动之说了,但此时他又陷入另一种荒谬之中:"元且思张平子有地动仪,其器不传,旧说以为能知地震,非也。元窃以为此地动天不动之仪也。然则蒋友仁之谓地动,或本于此,或为暗合,未可知也。"将汉代张衡的候风地动仪猜测为演示哥白尼式宇宙模型的仪器,未免太奇情异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