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与“西学中源”说相对待,清初从教人士曾一度宣传过一种中国人种西来说。如《道学家传》“小引”云:
盖上古之时,非无书史可考。然经秦火之后,古儒真传道统,竟多失落。故《鉴》、《史》之所载天地人三氏等以至伏羲,中华典籍,皆无确据可稽。是以究诸西史,幸神师指示,古经尚存,一一详具其内。果见东海西海,同一无二,原同一脉。……未有天地之先,昊天之主宰,无声无臭,于穆不已,以其全能,命阴阳二气、火气水土四元行,开辟乾坤,造成万汇。乃将土化为人祖,男则名曰亚当,女则名厄袜,配为夫妇,以传人类。父子公孙,代代相继,传至第十三代子孙,名号伏羲者,乃始入中华,为首御之君,画地始有民居。从兹至今,朝代年纪,一一可考,于西历参对,符合无差。(注三六)
李祖白的《天学传概》也有类似说法,而论述较为详细。其略云:
天主上帝开辟乾坤,□生初人,男女各一。初人子孙聚居如德亚(引者按:今译为“犹太”),此外东西南北并无人居。当是共事一主,奉一教,纷歧邪说无自而生。其后生齿日繁,散走四遐逖,而大东大西有人之始,其时略同。考之史册,推以历年,在中国为伏羲氏。既非伏羲,亦必先伏羲不远,为中国有人之始。此中国之初人实如德亚之苗裔,自西徂东,天学固其所怀来也。生长子孙,家传户习,此时此学之在中夏,必倍昌明于今之世矣。延至唐虞,下讫三代,君臣告诫于朝,圣贤垂训于后,往往呼天称帝相警励。夫有所受之也,岂偶然哉?其见之于《书》曰:“昭受上帝”,“夫其申命用休”;《诗》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鲁论》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中庸》曰:“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孟子》曰:“乐天者,保天下”。凡此诸文,何莫非天学之微言法语乎?审是,则中国之教,无先天学者。(注三七)
这一中国文明西来说,显然不是中国从教人士的创论,而是来华耶稣会士的大胆假说。它同“西学中源”说一样,都是在利玛窦等人用中国经典附会天主教和李之藻、徐光启等人的“东海西海,心同理同”等思想的基础上发展而来,但两者的结论恰好相反。比起“西学中源”说,这一中国文明西来说更加牵强、武断和大胆。它竟以一句“考之史册,推以历年”就断定伏羲为天主的第十三代子孙,中国人为犹太人的苗裔,甚至中国上古君臣告诫、圣贤垂训的都不过是天主教的“天学”,这些结论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对于一贯以华夏为世界中心,文明之所在的中国士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不能容忍。难怪排教的杨光先(1595-1669)见到此说,就抓住不放。
他致书为《天学传概》作序的许之渐说:“祖白无端造此妖言,出自何典?往时利玛窦引中夏之圣贤经传以文饰其邪教,今祖白迳谓中夏之圣经贤传是邪教之法语微言,祖白之罪,可胜诛乎?”同书中还说:“祖白之为书也,尽我大清而如德亚之矣,尽我大清及古先圣帝圣师圣臣而邪教之苗裔矣,尽我历代先圣之圣经贤传而邪教之绪余之矣。岂止于妄而已哉!实欲挟大清之人尽叛大清而从邪教,是率天下无君无父也。”(注三八)
李祖白的《天学传概》成为杨光先反教的一个突破口。康熙三年七月二十六日,杨光先赴礼部具投“请诛邪教状”,并附呈《天学传概》等作为证据,终于引起清廷的重视,从而引发了闻名中外的“康熙历狱”(注三九)。经过一年多的会审,终将汤若望逐出钦天监,李祖白等人则被处斩。后来,杨光先虽以不知历法而致败,但耶稣会士的行径却引起了清廷的疑忌。所以,在平反“历狱”之后,南怀仁等虽重回钦天监治理历法,但监务大事则为康熙安插的满汉监正所执掌。在康熙为汤若望平反,为李祖白等昭雪之后,利类思(Louis Buglio, 1606-1682)等著《不得已辨》、《崇正必辨》等书,反驳杨光先的《不得已》。其中,虽于历法、天主教义等与杨书百般辩争,但对于“伏羲为天主之苗裔”一说,则不敢认真计较。此后在华教士著书亦未倡言此中国文明西来之说。凡此皆可见此说极易招致中国人的反感,故亦为教士所讳言矣。
然而,由于杨光先的批驳,此一中国文明西来说也不胫而走。后来的学者虽不明论其非(以其不雅驯之故),但王锡阐、王夫之等人极力论证西学原本中国,推尊中学,皆隐然欲辟“中国人西来”说之谬。直到乾嘉年间,钱大昕跋《不得已》,仍推崇道:“其抵耶稣异教,禁人传习,不可谓无功名教。”(注四十)阮元等编撰《畴人传》,亦摘录《不得已》中的“日食天象验”一篇(其中有驳斥中国文明西来说的言论)于该书杨光先传文之中。钱、阮二人为乾嘉汉学大师,也是当时主张“西学中源”说的著名学者,特别是阮元主编的《畴人传》一书,更是乾嘉时代论述“西学中源”说的代表作。由此可见,“西学中源”说在涵义上的变化及其流传,与清初耶稣会士和从教人士宣传的“中国文明西来”一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以上初步考察了从明末崇祯年间到康熙中叶之时,“西学中源”说的又来、流传及其演变。我们看到,此说由于中西学术之争而产生,同时随着中西之争的发展而变化。当熊明遇等提出“西学中源”说时,其用心是为了淡化中西之争,缩小中西学术的隔阂;然而随着时势的变化,此说又成为清初某些遗民学者借以贬斥甚至抵制西学的思想依据。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康熙中叶以后,康熙皇帝为了熄中西之争,采纳西方科学,也大力提倡和宣扬“西学中源”说,从而使此说成为清代官方钦定的学说(注四一)。康熙宣传“西学中源”说对于西方历算学在清代的传播曾经起到过相当重要的作用,但到了乾隆、嘉庆年间,那种贬斥西学的“西学中源”论又逐渐抬头,成为当时理解和接受西方科学的一大障碍。这两种倾向的“西学中源”论,有联系,更存在着很大的差别,貌同而神异,需要加以区别。当代学者论及此说,每不顾及于此,以为此说把西学东渐引向了恢复中国古法的道路,甚至以为中国近代科学的落后亦缘于此说之流行。其实,“西学中源”说本身就是随着时代和学风的变化而变化着。其到清末,也是有一些人借此说主张引进西学,同时另有一些人借以贬低和抵制西学(注四二)。
注释
注一 李兆华,“简评‘西学源于中法’说”,《自然辩证法通讯》卷七(1985年)第6期;刘钝,“清初历算大师梅文鼎”,同上刊卷八(1986)年第1期,“清初民族思潮的嬗变及其对清代天文数学的影响”,同上刊卷十三(1991)第3期;江晓原,“试论清代‘西学中源’说”,《自然科学史研究》卷七(1988)第2期;李迪,“‘西学中原说’的恶果”,《自然杂志》卷十三(1990)第11期;陈卫平,《第一页与胚胎——明清之际的中西文化比较》页121-140,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樊洪业,《耶稣会士与中国科学》页218-232,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
注二 蒙文通,《古族甄微》页5-46,成都:巴蜀书社,1993年。
注三 《孟子·滕文公上》。
注四 安部健夫,《中国人の天下觀念》,京都:1956。
注五 何高济等译,《利玛窦札记》页181,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
注六 谢和耐(J. Gernet)著,耿昇译,《中国和基督教》页38-46,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
注七 引自黄伯禄《正教奉褒》页4-5,上海慈母堂1908年第三次铅印本。
注八 引自徐宗泽《明清间耶稣会士译著提要》页47,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影印本。
注九 王重民编《徐光启集》页82-8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注十 《明清间耶稣会士译著提要》页283-284。
注十一 《徐光启集》页74。
注十二 《明清间耶稣会士译著提要》页294。
注十三 熊明遇,《格致草》“自叙”,清顺治初年《函宇通》本,北京图书馆藏。原系清代宫廷藏书。
注十四 也参考了《史记·天官书》、“太史公自序”等。
注十五 《格致草》第一册十至十三页。
注十六 陈荩谟,《度测》,清抄本,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图书馆藏书。
注十七 任道斌,《方以智年谱》页31,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年。
注十八 方孔炤《周易时论》卷七《崇祯历书约》,转引自冯锦荣“明末清初方氏学派之成立及其主张”,见山田庆儿编《中国古代科学史论》页186,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1989年。
注十九 方以智,《物理小识》卷首“自叙”,1884年宁静堂刻本。
注二十 《物理小识》卷首“总论”。
注二一 方以智《浮山文集前编》卷五“寓曼草上”,清初刻本。
注二二 方中通,《数度衍》卷首,1878年桐城方氏重刻本。
注二三 同上书卷首吴云序。
注二四 任道斌,《方以智年谱》页100。
注二五 方以智《物理小识》卷一页35。
注二六 全祖望,《鲒埼亭集》页131,四部丛刊缩印本。
注二七 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十册页35-36,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按陈訏字言扬,他在1676年从黄宗羲习算,其《句股述》有嘉庆元年驹谷书屋刊本,亦载黄宗羲序文。
注二八 《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页476。
注二九 如[注一]引江晓原文。
注三十 如[注一]引陈卫平书页153。
注三一 蒋国保,《方以智哲学思想研究》附录三,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注三二 王夫之,《思问录》页41,中华书局,1983年;王夫之,《楚辞通释·天问》,岳麓书社,1990年。
注三三 《思问录》页41-44。
注三四 引自阮元《畴人传》卷三五页9,1896年上海测海山房石印本。
注三五 同前注
注三六 引自《明清间耶稣会士译著提要》页225。
注三七 据杨光先《不得已》(1929年中社影印本)卷上“与许青屿侍御书”转录。
注三八 杨光先,“与许青屿侍御书”。
注三九 参看安双成,“汤若望案始末”,《历史档案》1992年第3期,和台湾清华大学黄一农教授关于杨光先与“历狱”的一系列重要论著。
注四十 中社影印本《不得已》后附录钱大昕跋文。
注四一 关于康熙提倡“西学中源”说及其用心,可参看拙稿“康熙、梅文鼎和‘西学中源’说”,《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5年第3期。
注四二 “西学中源”说在清末的情况可参看:全汉昇“清末的‘西学源出中国’说”,《岭南学报》1935年第2期;钱钟书,《管锥编》页969-970,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重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