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解放战争爆发,中华民族面临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的抉择。胡绳先是在上海,1947年3月转赴香港,直至1948年10月。“这段时间在中国大地上发生了翻天覆地、惊心动魄的变化。革命胜利的形势排山倒海地到来,使人有应接不暇之感。”③这是胡绳写作最为丰产的时期,“写的数量大,当然是面临着千年不遇的变化,但也和身处香港有关。”④为了让民众认清蒋介石独裁统治的真面目,从而坚定地跟中共走上民主共和的道路,他在这个时期写了相当多的时政评论。由于国民党的文化专制日趋严酷,“起先大多用现实的政治题目,但这样的题目的文章渐渐地发表不出来了。于是就试用中国近代史的题材写一些文章以代替政论。”⑤这些文章以史论政,“试图通过讲历史说服当时许多尚处于观望状态的知识分子与中国共产党合作,教育广大青年吸取历史教训投奔到革命洪流中去。”这些“史事评论”文章主要包括《辛亥革命前知识分子和群众的结合》(1946年)、《辛亥革命旧事》(1946、1947年)、《康有为与戊戌维新》(1948年)、《梁启超及其保皇自由主义》(1948年)、《洪秀全与冯云山》(1948年)、《马克思主义与近代中国社会思想发展概观》(1948年)、《太平天国和资本主义外国的关系》(1949年)等。
对于辛亥革命倾覆清王朝的伟绩,胡绳认为,不能孤立地归功于一次次革命者孤注一掷的暗杀行动,一次次规模有限的军事起义,而更应该看到先进知识分子在群众中所作的长期宣传教育和组织工作,奠定了一定的群众基础,从而爆发出无比的革命伟力。他征引丰富的史料,雄辩地论证了“知识分子和群众结合的密切程度,是革命成熟程度的决定因素”。⑥辛亥革命前群众运动并不充分,知识分子在主观上还没有真正把自己完全和群众打成一片的决心,这就决定了辛亥革命成果是很脆弱的。文章的现实指向性是很强的:观望中的知识分子,应该以史为鉴,为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积极投身到发动和组织群众的伟大事业中去。
①《二千年间》,《胡绳全书》第5卷,第90、91页。
②《二千年间》,《胡绳全书》第5卷,第132、133、134、140页。
③《香港杂忆》,《胡绳全书》第7卷,第190页。
④《笔耕丰歉说当年》,《胡绳全书》第7卷,第170页。
⑤《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序言》,1980年,《胡绳全书》第6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3页。
⑥《辛亥茧命前知识分子和群众的结合》,《胡绳全书》第1卷(上),第417页。
在《康有为与戊戌维新》、《梁启超及其保皇自由主义》两文中,胡绳对改良主义进行了深入论述。他认为,戊戌维新不可逃脱失败的命运。首先,康有为等维新志士只想“从国主、贵臣、缙绅、士大夫中去找求保国的力量”,结果自然不堪反动势力的一击。虽然他们在从“上面”碰了钉子后,也曾想到过“下面”的“国民”,但“他们所能想到的国民,总究是脱不出官僚士绅的范围的”。康有为等对于下层人民革命的极端恐惧,决定了他们不可能真正发动广大民众起而抗争。其次,他们“只想通过统治集团来进行渐进的改革,对于既存的统治秩序从来不敢设想基本的变化”。在中国革命力量还未崭露头角时,他们是使守旧的专制者震动的改良主义者;但是后来随着革命形势的迅猛发展,他们的“政治思想也就失掉了改良主义的意义,而把反革命的实质极端地表现出来了”。①应该看到,胡绳写作此文时,新民主主义革命即将迎来胜利的曙光,在现实政治斗争中,改良主义的斗争锋芒并非指向旧势力,而是指向革命。毋庸讳言,这两篇文章中,胡绳对于康、梁的改良思想多所苛求,对于康、梁前期的维新思想与活动缺乏必要的肯定,评价偏低,这种趋向在他后来的著述中得到校正。
在《洪秀全和冯云山》、《太平天国和资本主义外国的关系》两文中,胡绳叙述了洪秀全等农民领袖对太平天国运动筚路蓝缕的开创之功,对洪秀全改造西方的天主教、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劝世良言》仅仅是一本拙劣的基督教宣传品,但洪秀全在其间发现了革命的内容,从某种意义而言并非偶然,“因为在古罗马社会中,基督教最早建立的时候,奴隶大众正是拿这样的宗教思想当作他们的斗争武器的”。在洪秀全个人身上,“古代欧洲被压迫人民曾经用来宣泄他们的反抗情绪的宗教思想”,“和中国农民大众的革命要求结合起来了”,从而成为中国近代第一次巨大的人民革命运动的触媒。宗教信仰的一致,曾经让洪秀全等一度对帝国主义充满幻想,力图以避免冲突的方法争取到列强的友好态度,但是,“资产阶级侵略者,虽然满口人道博爱,但是他们的实际利益是和中国的代表最腐败落后的社会势力的专制统治者紧紧结合在一起的”,②中国革命的人民决不能和外国侵略者站在同一个“上帝”的下面。
①《康有为与戊戌维新》,《胡绳全书》第1卷(上),第436、433、438、442页。
②《太平天国和资本主义外国的关系》,《胡绳全书》第2卷,第27、37页。
《马克思主义与近代中国社会思想发展概观》是为纪念《共产党宣言》发表一百周年而作。文章对近代以来中国社会思想的激烈变化做了系统梳理与论述。西方资本主义的大炮冲破了封建中国的藩篱,也惊醒了“天朝上国”的迷梦,鸦片这种精神麻醉剂反而成了中国农民大众中革命思想的触媒。洪秀全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想,表现出封建压迫下农民大众求解放的朦胧希望,但它“给了预约,却不能实现”。对于洋务运动,胡绳认为不能将其视为近代中国民族的自我觉醒运动的一页,“因为这实际是封建的官僚统治集团争取买办化的一个运动。”洋务思想“是反动的,是在窒息了农民革命后继续起着阻止历史进步的作用的”。随之出现的地主阶级中反对派的改良主义思想,则提出了政治改良的要求,他们“确是不自觉地为刚在萌芽的城市工商业者做了代言人”。他们已并不满足于甲午战前的改良派卑微的存在状态,企求取得政权力量来大行其志。戊戌维新是改良主义思想发展的最高点,但它“恰恰表现了改良主义思想的软弱性”,“戊戌维新的失败为这种改良主义思想的历史进步性敲起了丧钟”。在此以后,中国民族危机空前深重,革命浪潮风起云涌,改良主义者就“已从官僚统治集团的反对派,变为人民革命力量的反对派”,他们的“历史进步性也就断绝了”。对于改良主义为革命的前驱,胡绳并未忽视,他指出,正是从改良主义中分化出了革命主义。客观形势的发展“推进着人们的思想认识,不能不越出改良主义所划定的藩篱,而走向革命的水平”。①胡绳在这里对改良主义的分析充满了辩证法的思想,同他晚年的论述并无本质的区别。美国著名学者费正清也认为,正是戊戌维新的失败,使得“没有别的事件能比这更有效地证明:通过自上而下逐步改良的办法来使中国现代化,是绝无希望的”。“从那时起,政治革命就和立宪维新形成两股齐头并进的力量了。”②
对于革命派思想的弱点,胡绳并未予以粉饰。他们狭隘的排满观念,对帝国主义不切实际的幻想,对革命艰巨性的盲目乐观,所谓“毕其功于一役”,实则把最为迫切的反封建问题,反而轻轻放过。这些都反映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的贫弱,不可能领导革命取得彻底胜利。辛亥革命后的六七年间,中国思想界混乱无主,资产阶级的革命理想日趋暗淡,这些思想曾在一定历史时期起过进步作用,但“都在急速发展的历史舞台上被推向后面去了”,时代呼唤新的思想,这种思想“能够组织起追求进步与解放的群众,能够明确指明中国的前途和如何达到这前途的路径”。③事实上,只有马克思主义思想才能担负起这样的历史使命。
这篇文章通过梳理近代中国社会思想的演变脉络,有力地论证了中国人民接受马克思主义、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历史必然性,发挥了引导民众的巨大功用。此文写于解放战争即将胜利之际,当时不少属于中间势力的人们对于社会主义道路还心存疑虑,这篇文章无疑有助于这些人打消疑虑,认识到只有以马克思主义武装的共产党才能将中国引上一条光明之路,社会主义是中国历史的必然选择,从而坚定地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胡绳于1947年10月写的两篇杂文,也带有以史论政的性质。在《当一个朝代覆灭时》一文中,他由清末史实总结出一条规律:一个专制王朝越到衰微时,就越是巴结、依靠帝国主义主人,以为可以永葆尊荣。历史事实证明,“结与国之欢心”,而不顾人民的死活,也就预示着这个专制王朝无法逃避覆灭的命运。文章的现实针对性是非常鲜明的,垂死挣扎的蒋家王朝不就是腐朽清王朝的历史再版吗?在《中国非袁不可吗》一文中,更是将人们对袁世凯的衣钵传人蒋介石的幻想打得粉碎,中国不是“非蒋不可”,而是“非去蒋不可。”这两篇文章都采用历史类比的方法,简单的历史比附并非一种好的方法,但是我们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以史论政是一种曲折委婉的时评,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对于这些文章在现实中所发挥的巨大的战斗作用,无疑是应该予以肯定的。
①以上引文详见《胡绳全书》第1卷(上),第480—490页。
②费正清:《美国与中国》,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2年,第190页。
③《胡绳全书》第1卷(上),第4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