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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无法终极的归隐之路(1)-历史学
来源:  作者:刘伟生  点击:次  时间:2001-08-13 00:00于哲学网发表

 

  摘要:阮籍诗文中多次用到首阳事典。阮籍对首阳事典的矛盾态度深隐着无望而望,望而无望的希望与绝望交叉的情绪结构。这种情绪结构也表现在“飞鸟”与“路”等意象乃至《咏怀诗》绝大部分篇目的整体结构里。这种情绪结构的形成缘于变态政治的压抑、缘于社会良知的要求,也因为普遍人性的冲动与受阻。

  关键词:阮籍;《咏怀诗》;首阳情结;无路情绪
  
  伯夷、叔齐隐居首阳,不食周粟是人所共知的典故,司马迁在《史记·伯夷列传》中有详细的记载,总其事迹,大略有三:一是让国;二是反对周武王以臣弑君,以暴制暴;三是义不食周粟,隐居饿死首阳山。由于夷、齐之举同儒家宣扬的仁义之道多所契合,尽管他们反对的是儒家推举的圣人周武王,仍得到了儒家代表人物的肯定。孔子认为夷、齐为“古之贤人”,其行“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称得上“求仁而得仁”。孟子虽认为夷、齐缺乏伊尹“将以此道觉其民”的拯世情怀,也没有柳下惠“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孟子·公孙丑上》)的仁善可亲,但也肯定他们是圣者。后代士人对夷、齐也是持肯定赞赏态度的。如阮籍之父,建安七子之一阮璃的《吊伯夷》云:“东海让国,西山食薇。重德轻身,隐景潜晖。求仁得仁,报之仲尼。殁而不朽,身沉名飞。”
  
  一
  
  阮籍诗文中也多处用到首阳事典,如《咏怀诗》第十三篇:“登高临四野,北望青山阿。松柏翳冈岑,飞鸟鸣相过。感慨怀辛酸,怨毒常苦多。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求仁自得仁,岂复叹咨嗟。”此篇取首阳事典隐逸之义,在无望中表现出希望。又如第九篇:“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良辰在何许,凝霜沾衣襟。寒风振山冈,玄云起重阴。鸣雁飞南征,鶗鸟发哀音。素质游商声,凄怆伤我心。”这首诗说步出东门,北望首阳是因为首阳山上既有嘉树,又有伯夷、叔齐这样的采薇之士,可下面马上说,现在凝霜沾衣、寒风振冈、玄云重重、大雁南飞、鶗鸟哀鸣,实在不是去的好时节,所以在这肃杀的商声中,我只有独自凄怆伤感了。靳极苍先生说这首诗的内容是:“作者既欲学耻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去到首阳山去,而又追于形势离去不得,虚与委蛇地留着又对所闻感觉着万分痛苦,而又万无办法,仅作此诗,咏此怀而已。”除了耻于事晋的具体指向尚可商榷外,靳先生这一分析是切近本诗的情绪结构的。这首诗所表现的情感心态,已失却那种超然意味而显出一种深刻的痛苦,一种望而无望的痛苦。另如其三:“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这首诗则起于繁华易逝的无望,所以要驱马西山,可结尾又以岁暮为由,一笔抹倒。还有第二十六首:“朝登洪坡颠,日夕望西山。荆棘被原野,群鸟飞翩翩。鸾鷖时栖宿,性命有自然。建木谁能近,射干复婵娟。不见林中葛,延蔓相勾连。”这一首也是要望西山的,可西山没望到,只见荆棘遍地、群鸟翩翩而鸾鷖独栖,最后也只能以建木、射干的难来表达自己无望的情绪。第六十四篇中的首阳,更是凄然的首阳,值得同情的首阳,末一句追究夷、齐之祸实因商亡、实由妲己:“朝出上东门,遥望首阳基。松柏郁森沉,鹂黄相与嬉。逍遥九曲间,徘徊欲何之?念我平居时,郁然思妖姬。” 借助上文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阮籍《咏怀诗》首阳事典的内在意蕴:虽不能至之而心向往之,虽向往之而又不愿苟同之-—仕非已愿,隐亦不能——渴望自由而又不敢付诸行动以追寻自由。
  如果说在《咏怀诗》中,阮籍对首阳二老本身的态度大体来说尚未表现出与传统观念二致的话,其《首阳山赋》则一反前人之见,对伯夷、叔齐的行为进行了强烈的批评。赋云:“在兹年之末岁兮,端旬首而重阴,风飘回而曲至兮,雨旋转而纤襟。蟋蟀鸣乎东房兮,鶗鸟乎西林。时将暮而无俦兮,虑凄怆而感心。”“振沙衣而出门兮,缨委绝而靡寻。步徙倚以遥思兮,喟叹息而微吟。”在一个风狂雨急的年终傍晚,作者披衣出户,喟叹微吟。赋一开始就写出了一个悲苦难耐的孤独者的形象。再看此时的首阳山:“树丛茂以倾倚兮,纷萧爽而扬音。下崎岖而无薄兮,上洞彻而无依。凤翔过而不集兮,鸣枭群而并栖。”全然不是诗中所写的“上有嘉树林”的情景,而是寒风呼啸、万木倾斜,上下崎岖不可迫近,凤凰过而不集,枭鸟却群而并栖。再往后面,更说伯夷、叔齐投奔西伯姬昌与隐居首阳是“囚轧而处斯”,是迫不得已,而且“焉暇豫而敢非”,有怨言而不敢诉说:“飏遥逝而远去兮,二老穷而来归。——实囚轧而处斯兮,焉暇豫而敢诽?嘉粟屏而不存兮,故甘死而采薇。”更有甚者,阮籍说:“彼背殷而从昌兮,投危败而弗迟,此进而不合兮,又何称乎仁义?肆寿夭而弗豫兮,竞毁誉以为度。察前载之是云兮,何美论之足慕?”在阮籍看来,伯夷、叔齐兄弟的行为是“肆寿天”、“竞毁誉”,不得“称乎仁义”的。显然,阮籍在这里对夷、齐的指责同史籍所载夷、齐之行不合。
  
  二
  
  其实我们不必孤立地看待阮籍在首阳事典上的这种矛盾态度,事实上在阮籍的诗文中随处都可见到这种现象,如同其言行中至狂与至慎常常交织在一起一样。这种矛盾的行迹内在地蕴含着情感的冲突、人格的裂变与理想的破灭。阮籍一生,总是纠缠于情与礼的对立与冲突当中,他可以不拘常人之礼乃至母子之礼。白眼待人。居丧如常,但他却又固守着君臣之道,不敢公然反抗。这种既循礼又违礼,既讲真情也不乏虚礼的对立的情感结构反映出其人格的裂变:既狂放又至慎,既向往自然,又无法真正超越名教。而更深一层,便是其理想的破灭:由出处、仕隐、居游、飘泊与固守的矛盾,演绎出没有归宿的求索之道、无法终极的归隐之路。说到底,在人生的大道上,阮籍是一个徘徊傍徨的歧路者。
  在《咏怀诗》中,阮籍常常通过很多路意象和远游举动的描写来表达其无望的情绪。“路”与“飞鸟”一样,是《咏怀诗》中的代表性意象,也象征着阮籍对人生之路的探索与追求。这些路既有世俗之“世路”、“时路”、“势路”、“捷径”、“狭路”,也有理想之“天路”、“天途”、“天津”、“天阶路”。作者一方面鄙弃“势路”,认为“势路有穷达,咨嗟安可长”(其二十五),“时路乌足争,太极可翱翔”(其三十五),所以不愿作“路上童”(其二十八)、不愿作“当路子”(其八)与路端的“便娟子”(其七十五),而要“飘飘云日间,邈与世路殊”(其四十一);但另一方面又自知天路难通:“天阶路殊绝”,“云汉邈无梁”(三十五),所以只好在“歧路”(其二十)、“衢路”(其五十九)和路端为“失路”(其五)而痛哭。这些路意象与飞鸟意象一样形象地再现了阮籍无望而望、望而无望的情绪。这两种意象在第八篇中同时出现:“灼灼西颓日,余光照我衣。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如何当路子,馨折忘所归。岂为夸与名?憔悴使心悲。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安将归?”
  与路意象相联系的是,《咏怀诗》中还有不少登临与远游的描写。或为消忧,如:“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其十七);或为思乡,如:“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其五),“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其十六);或为远行,如:“驱车出门去,意欲远征行”(其三十),“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其三十九)。实际上这组出门独行、登高远眺的意象,都是有所期盼的表现,都表现了阮籍无法言说、无处可说的幽愤之情。这种情绪在《晋书·阮籍传》中所描写的阮籍“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的异常举动中得到了更为集中的体现。而这种走投无路、回车痛哭的背后,也正饱含着阮籍对自由人生、完美人性的执着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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