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植芳先生,复旦大学教授,著名作家、翻译家,更是备受人们敬重的大学者。贾先生一生追求进步,早年留日求学时参加左翼文学活动,回国后积极投身抗日斗争;年轻时被国民党投入监狱,在狱中坚守革命信仰;出狱后,不怕敌人威胁,更加努力革命,成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的一名战士。 不幸,1955年的反胡风运动,贾先生受到株连,被定为“胡风集团”骨干分子,更被投入监狱,一坐就是十几年。最后在我们这些“同犯”都得到平反的时候,还说“胡风集团”里只有一个人不能平反,这就是贾植芳先生。 自然,事实不会永远被歪曲,最终贾先生也得到彻底平反,回到教学岗位,在晚年为文学界培养出好几位学者,更出版了许多著作,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我少年读书时,就曾经读过贾先生翻译的《契诃夫手记》,那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记下了契诃夫写作之余的许多生活感受、创作灵感,可以帮助人们对契诃夫小说有进一步的理解。天津几个契诃夫迷,对这本书格外珍视。 我第一次见到贾先生,是在上世纪末的第五次作代会上。在梅志先生的房间里,她将贾先生介绍给我。贾先生和我一见如故,说着笑着,和我拉起了家常。 贾先生那时已经快70岁了,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对我极是熟悉。他告诉我,他正和诗人公木住在同一个房间。“你知道吗,”贾先生似是玩笑地对我说,“公木先生就是受你的株连被打成右派的。” 我的天,太可怕了!公木先生,《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词作者、老革命、上一代诗人,我连做他的学生都不够格儿,怎么可能受我的株连被打成右派呢? 贾先生向我述说了这个荒唐的故事:1955年,公木先生在中国作协工作,负责联系华北几省作家。反胡风运动中,作协主要领导让公木先生到天津“处理”我的问题,公木先生向领导说,林希是个中学生,是个文学爱好者,只是认识阿垅,不应该随便抓他。但公木先生对我的同情,惹怒了那位领导,立即找了个机会派公木先生出访,谁知等他回来就得到通知,他已被调到东北一家学校教书了。 贾植芳先生向我述说这件事的时候,语气中带着轻蔑,对于荒唐的政治运动,表现出严肃的批判,在长达二十几年的蒙冤过程中,贾植芳先生是难得一直不肯“认罪”的顽固分子中的一位。他的坚守信仰,是出于他对中国国情的深刻理解,早在胡风先生上书的时候,贾先生就向胡风先生说过,我们不如鲁迅,鲁迅先生懂得历史。 正是这种对中国国情的深刻理解,才造就出如贾植芳先生这样的刚烈文人。在胡风案蒙冤者中,贾先生享有极高的声誉,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学养,更因为他崇高的人品。贾先生对后学最重要的教诲,只有一句话:把一个大写的“人”字写好。贾先生自己先把这个“人”字写得端端正正。 贾先生快乐的性格,人所共知,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都看到他真诚的笑容,更远远就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一次贾先生应邀去日本讲学,随身带了一根手杖,过海关时被日本海关查出,原来是一只藏匿匕首的手杖。日本海关大惊,询问“你是什么人?”贾先生用英语、日语同时回答说:“我是教授。”日本海关听了也为之一笑,只是把这根手杖扣下了,说等贾先生离境时再还给他。 在贾先生面前,我不敢造次。我对他说,我做学问不行,只能写些通俗小说。严格说,我是一个通俗小说写手。贾先生微笑着告诉我说,他是通俗小说研究会会长,并且要我尽快将我的小说寄给他。这位学贯中西的大学人对于通俗小说的支持,对我真是莫大的鼓励。 2000年在复旦大学开会,探讨胡风文艺思想。会上贾先生看见我,拉着我坐到他的身边,在场的学生们看见贾先生对我的特殊礼遇,错将我当成重量级人物,几个学生围在身后,垂手恭立。贾先生拉着我亲切地说话,回身吩咐学生去家里取书,学生们奉命将书取来,贾先生签名送我,看青年学生们的目光,我知道贾先生对我过于器重了。 在会场里坐了一会儿,因贾先生年事已高,离开了会场。这时我向贾先生的学生们说,咱们是同代人,贾先生也是我的师长。我和贾先生几位高足兄弟相待,从来不敢以贾先生的朋友自诩。 2005年贾先生九十大寿,学生们在上海为先生组织祝寿,事后为他出版了一本画册。我没到上海,贾先生托电影导演彭小莲为我带来一册,在画册上签了名,还写下题赠“难友林希雅存”。 贾先生对我的礼遇,是我一生的骄傲,我最高的人生追求,就是贾先生嘱托的那句话:把大写的“人”字写端正。我自知在事业上不会有太高的建树,但在做人上,对自己一定严格要求。朋友们都知道,我一生的追求,就是把大写的“人”字写端正,从不敢写歪、写邪,更不敢戏写、恶写。遥祭贾植芳先生,以大写的“人”字自勉,贾先生在天之灵,也会为后学的心愿欣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