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说法,各说各的,都有一些道理,我们也不好判断到底谁说的正确,只好从中择一而从了。但一般多采用《左传•隐公五年》的说法。
(二)
在我们通常的印象中,好像帝王、君主去打猎,那都是奢靡荒淫的标志,事实是这样的吗?我们先来看看《礼记•王制》中的一句话:
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无事而不田,曰不敬;……
说的什么意思呢?是说,天子诸侯要是没有祭祀征伐、婚丧嫁娶这类的大事,那么每年要打猎三次。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却不去打猎,那就是“不敬”。什么叫“不敬”?“亏礼废节谓之不敬”。我们都知道“十恶不赦”,在《通典》中,“不敬”在“十大罪”之中排在大逆、不道等之后,列第七位,排名尚在“不孝”之前,可见罪行有多严重。
为什么古人那么重视田猎呢?那是有原因的。周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即便处于和平时期,对于军队的训练和整顿也非常必要,所谓的“好战必亡,忘战必危”。而在春秋战国时期,国家之间战争频仍,一个国家的军事实力往往决定这个国家的存亡与否。所以,每个国家都把军事放在重要位置。而田猎就是训练军队、检查战备最好的手段。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周礼•夏官大司马》里面看出来:
大司马之职,掌建邦国之九法,以佐王平邦国……中春,教振旅,司马以旗致民,平列陈,如战之陈,辨鼓铎镯铙之用,王执路鼓,诸侯执贲鼓,军将执晋鼓,师帅执提,旅帅执鼙,卒长执铙,两司马执铎,公司马执镯,以教坐作进退疾徐疏数之节,遂以蒐田,有司表貉,誓民,鼓,遂围禁,火弊,献禽以祭社。中夏,教茇舍,如振旅之陈,群吏撰车徒,读书契,辨号名之用,帅以门名,县鄙各以其名,家以号名,乡以州名,野以邑名,百官各象其事,以辨军之夜事,其他皆如振旅,遂以苗田,如蒐之法,车弊,献禽以享礿。中秋,教治兵,如振旅之陈,辨旗物之用,王载大常,诸侯载旂,军吏载旗,师都载旃乡遂载物,郊野载旐,百官载旟,各书其事是与其号焉,其他皆如振旅,遂以狝田,如蒐田之法,罗弊,致禽以祀祊。中冬,教大阅,前期,群史戒泉庶,修战法,虞人莱所田之野,为表;百步则一,为三表,又五十步为一表,田之日,司马建旗于后表之中,群吏以旗物、鼓铎、镯铙,各帅其民而致,质明,弊旗,诛后至者,乃陈车徒,如战之陈,皆坐,群吏听誓于陈前,斩牲以左右徇陈曰:不用命者斩之。中军以鼙令鼓,鼓人皆三鼓,司马振铎,群吏作旗,车徒皆作,鼓行,鸣镯,车徒皆行,及表乃止。三鼓,摝铎,群吏弊旗,车徒皆坐。又三鼓,振铎,作旗,车徒皆作,鼓进,鸣镯,车骤徒趋,及表乃止。坐作如初,乃鼓,车驰徒走,及表乃止。鼓戒三阕,车三发,徒三刺,乃鼓退,鸣铙,且却,及表乃止,坐作如初。遂以狩田,以旌为左右和之门,群吏各帅其车徒,以叙和出,左右陈车徒,有司平之。旗居卒间以分地,前后有屯百步,有司巡其前后,险野人为主,易野车为主。既陈,乃设驱逆之车,有司表貉于陈前,中军以鼙令鼓,鼓人皆三鼓,群司马振铎,车徒皆作,遂鼓行,徒衔枚而进。大兽公之,小禽私之,获者取左耳,及所弊,鼓皆駴,车徒皆譟,徒乃弊,致禽馌兽于郊。入,献禽以享烝。
通过读这么一大段文章可以看出,每一次田猎,都相当于一次“军事演习”。如夏苗,“帅以门名,县鄙各以其名,家以号名,乡以州名,野以邑名”,那简直就是一场全民军事动员了。在这些狩猎活动中,都是以军事规则来要求参加狩猎的人,如春蒐的时候,“司马以旗致民,平列陈,如战之陈”;再如冬狩时,“诛后至者,乃陈车徒,如战之陈,皆坐,群吏听誓于陈前,斩牲以左右徇陈曰:不用命者斩之”,尤其是“诛后至者”与“不用命者斩之”两条,与实战时无异。其实田猎就是一次实战演习,《史记•魏公子列传》就记载了这样一个情节:
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魏王释博,欲召大臣谋。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复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
可见田猎的动静确实是不小。而田猎有时候者的会有政变发生,我们都熟悉的《三国演义》中有件事,就是曹操、刘备、关羽、张飞等陪着汉献帝去打猎,曹操用献帝的宝雕弓、金鈚箭射鹿,关羽就要拍马过去把曹操一刀斩于马下,要不是大耳朵拦着,估计《三国演义》就要改写了。关羽要杀曹操还只是一个构思。在他之前,很早就有人将这个构思付诸实践了。这个人是谁啊?大禹的后代:少康。《天问》中有一句:“何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言及的就是夏少康因田猎放犬逐兽,遂袭杀浇而断其头的故事。有兴趣的同学,下去可以去阅读一下这个故事。
我们在前两次讲“回合”的时候说过,在春秋战国的时候,战争的几项基本技能就是射(射箭)、御(驾车)、斗(格斗)等,而在田猎活动中,这几项都会得到展示。我们在读一下《诗经•郑风》中的《大叔于田》一诗:
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袒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无狃,戒其伤女。
叔于田,乘乘黄。两服上襄,两骖雁行。叔在薮,火烈具扬。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磬控忌,抑纵送忌。
叔于田,乘乘鸨。两服齐首,两骖如手。叔在薮,火烈具阜。叔马慢忌,叔发罕忌,抑释掤忌,抑鬯弓忌。
诗中的主人公“叔”在“薮”打猎的时候展示了“袒裼暴虎”、“善射忌,又良御忌”等多项技能。尤其是描写他驾驶战车的时候,“执辔如组,两骖如舞”、“两服上襄,两骖雁行”、“两服齐首,两骖如手”,可见他的驾驶水平的高超。所以,田猎活动还可以起到挑选优秀将领,储备战斗、指挥人才的作用。
以前我们讲春秋战国行军的时候讲过,古代在准备作战的时候,要把战车从城里推到远郊去套上马。为了确保战争来临的时候,战车可以立即投入使用,而没有破损或者朽坏,每年的狩猎活动就是一次检验与检修。
此外,《左传•隐公五年》里面还提到田猎的另一个作用:“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归而饮至,以数军实。昭文章,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也。”这个作用就是遵习礼仪,昭示贵贱,辩明等列,使得社会伦理和社会秩序得到一次公示。
总结以上种种因素,可见田猎在封建社会,尤其是春秋战国时期,决不仅仅是一项简单的娱乐休闲活动,而是具有重要社会意义和军事价值的。但我们为什么老是觉得封建帝王去田猎是腐败的表现呢?可能是《老子》中的一句话造成的影响:
驰骋田猎,使人心发狂。
当然,还有其他因素,比如,古代野外的荒郊比较多,而后世渐渐都被开辟为田地,所以田猎会毁坏稼苗,所以后世反对田猎。再比如,春秋战国时期军队都是藏军于民,所以需要田猎来检验、锻炼;而后来军队成为常设武装力量,天天锻炼,不再需要田猎来检验,田猎变成了娱乐消遣。
最后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在封建社会早期尚军民不分时,帝王田猎,那就需要国家中很多农民参与田猎,尤其是在农忙期间,这会造成耕种、收获不及时,从而会导致岁荒饥馑。因而,古书中记载的标准田猎时间都是在农闲期间。《左传•隐公五年》说:“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而《国语》说得更详细些:“王……蒐于农隙,……狝于既烝,狩于毕时,是皆习民数者也,又何料焉?”所谓的“农隙”,就是仲春既耕之后;烝,读如《论语•阳货》“新榖既升”的“升”,所谓的“既烝”,就是新榖登场的意思,即已经收割完毕;“毕时”,就是一年的农务都已经完毕了,也就是农闲时节了。
(三)
我们说田猎的时候,经常还会提到“野生动物”,接着就是说“保护野生动物”。其实古代在田猎的时候,也特别注意这些问题。接下来,我们就主要谈谈古代田猎时候的“注意事项”,也就是所谓的“礼”。
首先,我们说说如何对待收获的猎物。因为这往往决定应该捕获哪些、或者哪种猎物。《礼记•王制》有所记载,对于收获猎物的用途:
一为乾豆,二为宾客,三为
先说第一个目的:乾豆,乾,就是干;豆,就是古代祭祀时候的一种器皿。所谓的“乾豆”,就是把猎物的肉腊干,用为祭祀时豆中所盛的东西也。豆中可能是乾,也有可能是乾作的醢、以及其他东西。反正都是作为祭祀上天用的,这是一个目的。第二个目的是“宾客”,就是馈赠宾客了;第三个是“
为什么分这三等呢?据《榖梁传•桓公四年》中范宁说:“上杀中心,死 速,乾之以为豆实。次杀射髀髂,死差迟,故为宾客。下杀中肠污泡,死最迟,故充庖厨。”因为打猎的时候,猎物中箭的地方不同,依次分为三等,比如上等,那是射中心脏的,死得最快,所以最好。而下等呢,那是射中肠子什么的,脏兮兮,死得最慢,死前又遭受如此痛苦,所以最差。至于者“上杀”、“中杀”、“下杀”,我们也就当作轶闻来听听吧。
其次,我们说说春秋战国时期,
鸟兽之肉不登于俎,皮革、齿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则公不射,古之制也。
解释一下,打猎时碰到鸟兽,如果它们的肉,能够用作祭祀;它们的皮革(比如犀牛皮)、牙齿(比如象牙)、骨头(比如野牛的肩胛)、角(鹿的角)、毛发(山羊的毛)、羽毛(比如大雁),那么可以射杀。如果没什么用,比如蛇,打来也没什么用,那就只能饶他一条性命了。(只是随便举个例子,我也不知道蛇当时是不是能“登于俎”、“登于器”。)
就是在这个“有利用价值动物”名单的,那也不是遇着就可以打的。还有其他一些规定,《礼记•王制》曰:“不麛,不卵,不杀胎,不殀夭,不覆巢。” 麛,就是小鹿、幼鹿。也就是说,不能捕猎的对象还包括幼小的动物、动物的卵和蛋、怀孕的动物,也不能破坏动物的巢穴。
第三,就是古代对打猎的时间、打猎的方式也是有限制的。《礼记•王制》里面说:“天子不合围,诸侯不掩群。天子杀则下大绥,诸侯杀则下小绥,大夫杀则止佐车。佐车止,则百姓田猎。獭祭鱼,然後虞人入泽梁。豺祭兽,然後田猎。鸠化为鹰,然後设罻罗。草木零落,然後入山林。昆虫未蛰,不可以火田。” 《史记•周穆王世家》有:“王田不取群。”《正义》曹大家云:“群,众,粲,皆多之名也。田猎得三兽,王不尽收,以其害深也。”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些举措都是考虑到“可持续发展”,不涸泽而渔,也不赶尽杀绝。我们的祖先,对于田猎无疑是重视的。而对被田猎的动物,则是持有一种爱护和保护的心理。“田不以礼,曰暴天物。”对于当时丰富的动物资源,不是一网打尽,也不是随心所欲,而是适当利用,恰当利用。可以说,这些举措,这种悲天悯人、敬惜生命的心理,是值得我们这些后来人的师法的。
田猎这项具有军事意义的活动,随着汉族思想的儒化、以及军队变为常设武装力量、农田的广泛开垦,渐渐被社会主流所摒弃,并长时间被儒家文人斥为“淫逸之举”,予以贬斥。而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王朝,却定期的举行田猎活动,以保持本民族的特性,维持剽悍尚武的民族气质。像契丹的钩鱼、蒙古的那达慕、满清的木兰围场,都是这样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