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以后,史学界冲破了许多禁区,过去不能摸、不能碰的问题,现在可以摸、可以碰了;过去不能进行异向思考的问题,现在可以进行异向思考了。这是很大的进步。然而,时至今日,历史研究的大门并没有彻底敞开,原因有很多,在史学理论方面,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没有正确认识“定论”。 在史学研究中,常常能听到这样的说法,如“历史早已有结论”、“已有定论”,等等,与之相关的,还有个专门的词语——“盖棺论定”。在这些“定论”或“结论”面前,不少史学工作者不仅失去了主体意识,一切要以此为准,而且还要顺着这个方向广搜材料,为这些结论与定论作证,甚至有意无意地阉割、歪曲历史事实以顺从或迎合这些结论或定论,其结果是导致历史失真,并由此带来一系列荒谬。这种对“盖棺论定”已经形成迷信的思维模式在人物研究中表现尤甚。有些史学工作者虽然也承认不可能对历史人物下最终的定论,可是在研究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思想方法,包括其思维方式、语言表达方法、下结论的方式等等,让人感觉到其都未能脱离“盖棺论定”模式的窠臼。我认为,这种“盖棺论定”模式造成的负面影响是很大的。 首先,“盖棺论定”思维不利于人物研究深化、发展。 既然认为某个观点是最终的定论,那就必然不允许发展,不允许别人提出新的看法。事实上,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人们对问题的认识肯定会有所改变,一时成为“定论”了,有了新材料、新发现,就要重新审视。而主张“定论”者是否定这一点的,或者是虽然不否定,但也不愿意与传统的思想观念发生冲突。中国人特别重视教科书,我们可以称之为“教科书情结”,很多人认为众多历史人物已经有“固定”的形象,就是由于教科书的影响。多少年以来,历史教科书被视为最权威的“历史”,可是几十年以来的历史“统编教材”,关于一些重大历史事件、重要历史人物的评价,却也在不断的修改。事情总是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之中,而影响历史评价的因素也会无穷无尽。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永远是不会有定论的。 中国有句古话:“是非功过,任由后人评说。”武则天死后留下一块“无字碑”,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我们无法猜测。但她的做法却很明智。任何人的功和过,都不认“金口玉言”,都要接受后人的评头论足。而后人复后人,无穷尽也。任何一代人如果下了“定论”,就等于剥夺了更多后人评说的权利。实际上这也是做不到的。哪怕是刻在了碑上,后人也有“颠覆”它的可能。 持“定论”者则否认这一点,使很多本来很容易评价的历史人物反而变得模糊起来。新中国建立后的很长时间,我们对陈独秀的评价就是如此。陈独秀在新文化运动中,在创建中国共产党的活动中,贡献是很大的。后来,他犯了错误,受到了党纪处分。在相当长时间里,评价陈独秀,只能讲后期的错误,抹杀或回避前期的功劳,结果连当时的史实也讲不清楚。政治文件上对他如何讲,史学家们也怎么讲,以政治决议代替史学研究,极大地损害了史学的声誉!刘少奇冤案的平反也从某个角度说明了这一点,刘少奇等多少人的所谓“罪行”是曾经写进政治决议的,在当时看来似乎是“盖棺论定”了,但后来不都因为是错误的而翻案了吗?无论政治决议还是历史研究,最终都要服从真理。 其次,“盖棺论定”思维是一种僵化的思维方式,没有看到变化和发展。 邓小平同志曾讲过,一个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一切从本本出发,思想僵化,迷信盛行,那它就不能前进,它的生机就停止了。一旦“盖棺论定”成为人们的共同思想意识之后,就容易使人们的思维弱化,不愿意去思考,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我们有的研究者总是认为自己能得出定论,以自己的思考代替读者的思考,让读者相信他的思考是惟一的,使读者形成一种惰性的思维习惯,慢慢失去自己的个性和判断力。因为只有一种答案,就不需要判断,只需要把书本上的结论记下来就可以了。 如果有那么一天,一个人的思维穷尽了一切,其他人不必动脑筋,只要吃喝就行,自然省了很多事情。可至今没有这样的人出现,历史上有想这样做的人,但是却使自己的认识离真理越来越远。我们看到的是,那些声称自己的结论是“至上真理”的人,往往很快被历史的尘埃所淹没,而恰恰是认为自己的成果应该不断发展的学者们的成果,反而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而在新的历史时期不断显示其生命力。 我们都知道,史学界在人物评价问题上,曾提出过阶段论、方面论、综合论等分析方法。这些方法应该说都有其合理性,但如果这些分析方法最后要达到“定论”的地步,就不科学了。固定的思维模式,不能适应社会和时代的发展,对于解决社会问题没有任何的帮助。 由于受定论思想的影响,我们的研究总要分为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而且人们一般认为一切过错都应是反面人物造成的,并天真地以为,只要没有反面人物,任何事情都会顺利地进行,按照人们预想的道路向前发展。这是不尊重历史的表现。而只要一个人被定为反面人物,就永远不能翻身,纵使你有再多的好处,也还是反面人物,是个坏人。我们强调历史地看问题,可是我们的很多评价并没有体现这一点,而只是按照我们现代人的思想感情去评价人,给人贴标签! 历史认识不可能一次完成对历史客体整体过程的认识,只能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从局部和现象开始,逐步地接近与认识它,使历史认识呈现出由局部到整体,由表层到深层,由现象到本质的发展路径。这其中每个局部、每个具体的历史认识,只要是真实地反映特定历史内容的,都具有真理性,都是历史认识的相对真理。另外,也必然有一部分历史现象暂时不被认识或暂时不可能被认识,而要到人们历史认识的条件发生改变的时候才能得到修正、补充和发展、完善。从这个意义上讲,任何历史认识都是相对的、暂时的,不可能是绝对的、永恒的。 既然历史人物评价中最终意义上的“盖棺论定”是不可能的,一旦强制“定论”之后又会产生很多负面影响,我们就需要避免人物评价中的那种绝对化的“盖棺论定”倾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