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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载湖山不寂寞——寻访谭嗣同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8-08-23 00:00于哲学网发表

 

 



     

      二〇〇七年十月的一天,朋友和我驱车离开长沙,朝浏阳驶去。

     

      虽然已是秋天,但高速公路两旁云蒸霞蔚,澄澈如玉的小河倒映着农田,山丘,房舍,天气和北国的春天无异。目及之处,晨光闪烁,阡陌纵横,一片宁静。一百多年前的这里,想必一定更有桃花源境的气氛吧。可恰恰就是在这块土地上,因国势危弱,大批知识分子忧心如焚,为保国保脉纷纷挺身而出。谭嗣同和他的朋友们率先在浏阳县内小试新政。那些试验起初就象几块小石落入了死寂的水中,但谁也没有想到,随之而来的圈圈涟漪却久久不散,先是在湖南省内激起了剧烈的浪花,接着震荡了全国各地,最后又在北京掀起了惊涛巨浪。

     

      行到浏阳县城,路上宁静的田园风光渐渐消失,闹市区内繁忙异常。面对鳞次栉比的高楼和装璜光灿的商店,我虽然没有惊呼,但已禁不住向朋友问道:这是浏阳吗,怎么和长沙一样热闹?朋友解释说,浏阳曾是湖南省有名的穷县,但近年来经济腾飞,富了起来。至于为什么会如此,朋友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浏阳人很懂得宣传,一些普通土产一经他们推销就变得闻名遐迩,象白酒,西瓜,板栗……

     

      板栗?我疑惑地问,心中庆幸这不是自己此次前来的原因。但我不怀疑浏阳人的能力。行知合一,敢为天下之先,这几乎就是浏阳人甚至湖南人的著名个性。

     

      北正街上行人攘攘,商铺林立。朋友把车速放慢,摇下车窗,不断向路人打听谭嗣同的故居在哪儿。街不很长,但车打了两个来回,我们还是找不到著名的谭嗣同故居。最后朋友把车靠在了路边。我们边走边问,几乎每二十步就会向路人打听。在“快了”、“前面”和“那边”的指点下,最后来到了一个街心公园前。

     

      公园不大,空无一人,好象繁忙的北正街和街上的人都已遗忘了它。花草织就的浓绿,蔓延着一直伸到一面墙下。墙是青砖砌的,有两扇紧锁的木门,门之间还有一个雕花的木窗。墙森严高岸,象一面切割整齐的峭壁,可门窗却不相宜地窄小。墙后是一座民宅,在湛蓝的空中屋檐廊角高高地挑出。宅子看去古意盎然,但有的地方很新,修葺的白灰在砖逢中依稀可见。

     

      我们绕过花园朝前走去,很快就看见了一座木楼。它由三部分构成,中间是写着“谭嗣同故居”的暗红门楼,两侧各是一个商店,正卖着眼镜和菊花石等亮晶晶的东西。挂着巨匾的谭氏故居如同一个巨人那样肃穆地站着,两个商店却象穿着花花绿绿的小丑,朝它使劲挤了过去。

     

     

      迈入谭嗣同故居的门槛,空气一下变得清凉而通爽。阳光从大厅深处的门口穿入,露出后面青砖铺就的庭院的一角,也照亮了深邃宽静的大厅。虽然只和闹市相隔几米,我却象进入了一个不同的世界,踏入了另一个时代。

     

      谭嗣同的塑像迎面伫立。那是一张我早已非常熟悉的面孔,宽阔的前额,深陷的眼眶,紧闭的双唇,聪慧,刚毅,沉着。但我心中还是不由一震。

     

      这是一座具有南方风格的木式建筑,漆色暗红,雕花精致,梁坚高挑,透露着古朴和庄重。谭家世代书香,宅院经过几代人的呵护,到谭嗣同的父亲时期臻于完美。谭父名继洵,字敬甫,是道光年间举人,咸丰年间进士,曾任甘肃按察使、布政使和湖北巡抚等要职。由于他身居高位,这座古宅被当地人称为“大夫第”。

     

      早晨十点钟的故居内,只有我和朋友两人。厅内陈设简单,家俱疏落,墙壁上古木的纹路仍很清晰,闪着幽红的微光。我们默默地走着,从大厅,院子,厅次,又走到谭嗣同的卧室,书房。在那间书房中,一盏木制的灯台在书桌上孤然而立,桌后是红漆的书格,立着很多谭嗣同读过的书和他自己的著作。

     

      谭嗣同,字复生,一八六五年生于北京,十三岁那年才第一次回到浏阳。在这座古宅之中,他曾和兄弟姐妹相处得亲密无间,和夫人李闰度过了聚少离多的生活,也曾和志同道合的师长同学相互砥励。在他三十四年短暂的生命中,浏阳是他常常驻足的地方。

     

      和戊戌变革中那个人们都很熟悉的他相比,浏阳的谭嗣同似乎有些平常,甚至相反。比如,他在北京时住在半截胡同的浏阳会馆,书斋叫莽苍苍斋,意寓高远无我,胸怀宽广。在这里的书斋却从浏阳著名的菊花石起意,用它“温而镇,野而文”的特点为自照,叫石菊影庐。

     

      浏阳生活中的谭嗣同,在很多地方让我觉得陌生,也让我感到亲切。他敬父母,爱手足,和父亲的政治观点大相异趣,但侍亲甚重,曾备受庶母的虐待,但心地光明,对庶母所生的子女关爱依然。他的责任心很重,自两位兄长逝世后,便承担起了养育遗孤的重任。他爱词章,诗意雄奇开阔,刚劲雄浑,自成一家。他爱篆刻,曾刻下过“芬芳悱恻”、“勇猛精进”、“学书不成去学剑,学剑又不成”等表现他力求日新的印章。还喜欢钻研佛理,是个能进得去放得开的人,曾经写过这样的感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念不如少一念。人生如梦幻,天地尽虚空。平时勤学道,病时不怕死。想到来生,则现在草草光阴,无不可处之境,真无一事足劳我之心思者。”爱漫游,从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十年间,由于他父亲特殊的位置和他自己的人生经历,游历了十多个省,用他自己的话说,“合数都八万余里”。也爱交游,朋友中有文人,政治家,也有侠客和普通人,他们让他对社会的各个层面有了具体深刻的认识,尤其是和义侠王正谊王五等江湖朋友的深交,让他和一般中国文人相比,多了一种“任侠”的能舍生取义的人生态度。他还爱读书深思,融汇贯通,比如那本著名的《仁学》,就是他“闭户养心读书,冥探孔佛之精奥,会通群哲之心法,衍绎南海之宗旨”后写成的。他在成为历史巨人之前,已具备了巨人的素质,只需一个契机,就会完成从平凡到卓越的飞跃。

     

      他还爱剑术,嗜弹琴。有过一琴一剑。剑是短剑,叫凤矩,琴是古琴,叫崩霆。剑魄琴魂,组成了他的精神世界。凤矩剑伴他考查过天下风土,结识了英雄豪杰,崩霆琴则让他保持着精神世界的高傲和寂寞。每当夜深人静,他不是舞剑便是弹琴,这座古宅的上空就曾回响过古琴那凄清而孤远的声音,庭院中也闪动过他那剑气凛冽的英姿。

     

      在安静的庭院内,有一扇木门紧紧锁着。从那儿出去,就能走到我们先前看到的街心公园。那里曾经是谭家的花园。在如今那长满灌木和花草的园中,一百多年前伫立过两棵高达六丈的梧桐树。在1881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浏阳城中电闪雷鸣,园中的一棵梧桐被劈倒了。谭嗣同就用它的残枝制成了两把古琴,一叫“雷残”,一叫“崩霆”。与很多名琴相比,这两把琴的名字意境奇异悲壮,如同谭嗣同一生的写照。在雷残上,他写下了这样一首琴铭:“破天一声挥大斧,干断枝折皮骨腐,纵作良才遇已苦;遇已苦,呜咽哀鸣莽终古!”在崩霆琴上,他也写下了这样的琴铭:“雷经其始,我竟其工,是皆有益而无意可取。谭嗣同作。”

     

      他最喜欢弹奏古琴,崩霆也最得他的爱护。也许是因为在中国的乐器中,没有哪一种象古琴那样最能象征士人的精神境界吧。古琴音出天籁,生于人心,淡若无为,意存高远。人生迹遇,国事兴衰,草木衰荣,季节变幻,山色晦暝,一切都可以在简单的七根弦上表现出来。他就是在琴中寻找自己并寄托精神的。但甲午战争的惨败和马关条约的耻辱让他从舒适的生活中猛然惊醒,自号壮飞,从此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将贵公子的琴心剑气化作了对国家和民族的忧虑。

     

     

      从他的书房出来,我回到厅次。右手第一个房间的门旁,写着“李闰卧室”几个字。想起谭嗣同位于宅子深处的卧室,我不由惊奇身为谭嗣同夫人的李闰为什么会住在这里。讲解员简单地说道,在谭嗣同牺牲后李闰非常悲哀,谭父为了减轻她的痛苦,就让她搬到这里了。

     

      卧室内,一张木床和几件简单的家俱萧然而立。木床上那些精致的雕花,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时光却没有多少磨损,象征男欢女爱的花草虫鱼依然跃跃如生。

     

      李闰是浏阳名士之女,十八岁时嫁给了比她大一岁的谭嗣同。甲午战争之后,谭嗣同深感国势飘摇,开始致力于新政。他起初只是在浏阳一县小试,办算学馆,传授西方科学知识,赈济灾民,后来受到当时湖南巡抚陈宝箴的重用,又到长沙推广新政。1898423日,光绪帝颁布国是诏,决心全力改革。谭嗣同经御前大学士徐致靖推荐,被任命为四品章京行走。

     

      515日,他离开浏阳前往长沙,临行为李闰写下了“戊戌北上留别内子”:

     

      “戊戌四月初三日,余治装将出游,忆与内子李氏为婚,在癸末四月初三日,恰一十五年。

     

      婆娑世界善贤劫,净土今生结此缘。十五年来同学道,养亲抚侄赖君贤。”

     

      他写下这样一首诗,也许是因为新政艰难前途未卜,心中充满不测,也许是多年来的漫游和致力变革的生活让他对李氏感到愧疚。他通往北京的路一开始便不顺利,刚到长沙就大病一场。从五月离开浏阳到戊戌变法失败之前,他写给李氏的信有十多封。与人们印象里大马金刀的形象不同,他在给李氏的信中细致关心,谆谆嘱咐,儿女情长处比比皆是。在谈到长沙一病时,他说:“我此行真出人意外,绝处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夫人益当自勉,视荣华如梦幻,无喜无悲,听其自然……”到武昌后又寄书:“父亲慈心,更甚于昔,亦甚惦念我等,曾问我家眷到底在何处住好。我对云:暂在浏阳住甚好,若浏阳不安靖,即可令其来署中住。大人深以为然……”但仅仅几个月后,他就在北京殉难了。

     

      噩耗传到浏阳,已是深秋。只有三十三岁的李闰无比悲痛,常在夜深人静时痛哭。谭继洵也十分难过,有次走到她和谭嗣同的卧室窗外说:“七嫂,你不要如此悲伤,我也同样难受,但老七将来的声名一定会在我之上。”李闰是翰林的女儿,出入都十分知礼。因礼记有曰“寡妇不夜哭”,她知道自己逾礼了,便向公公表示今后再也不会那样。为了减轻她的悲痛,谭父让她搬出了先前的卧室,住到了厅次右边的这一间。几个月之后,哀惧交加的谭继洵也离开了人间。一系列的变故却让李闰从悲痛中振作了起来。

     

      李闰一生坎坷,三岁失母,青年丧子,中年丧夫,尽管谭继洵让谭嗣同的一个侄儿兼祧,可因侄儿早亡,她又在老年担负起了抚育两个孙子的重责。但她无比坚强。在谭嗣同受难之后,谭家的境况日益衰落,李闰为了贴补家用,将老宅临街的几间房子开作了客栈。她还继承先夫的遗志,创办了浏阳第一所女校,给穷苦的女孩子们以生的机会,灌输新思想,教授实用的谋生技能。

     

      这位可敬的女子连一张小照都没有留下。在她卧室的墙上,悬挂着一张谭嗣同的画像,对丈夫的思念陪伴她度过了几十年孤独的时光。木床上一顶白布蚊帐轻轻挽起,象她刚刚离去不久。一股凄清的氛围笼罩在房中。不知是不是曾在这里,每逢月之朔望,她会将怀念谭嗣同的诗句写在纸钱上,然后解下插发的竹簪,用纸钱裹住,就着烛火慢慢焚化?那些诗句现在多已流失,但保存下来的几首依然震撼人心,让人意识到一个烈士的光荣,具体到他的亲人身上,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痛苦:“盱衡禹贡尽荆榛,国难家仇鬼哭新。饮恨长号哀贱妾,高歌短叹谱忠臣。已无壮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后尘。惨淡深闺悲夜永,灯前愁煞未亡人!”“今世已如斯,受人间百倍牢骚,一死怎能抛恨去;他生须记得,任地下许多磨折,万难切莫带愁来。”

     

      从李闰的卧室出来,我突然注意到厅中的那片木墙空空荡荡,没有一幅画,一个字。而旧时的中国人一般都喜欢在那里悬挂些什么的。管理员说,其实那里过去并不空荡,李闰六十岁生日时,康有为与梁启超合送过一块匾,上面写着“巾帼完人”四个字,可惜匾已经在文革中被毁。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墙上可见两枚巨大的钉子。它们先前被暗红色的漆光掩着,这时却象两块显眼的疤痕。我和朋友都不由叹息。

     

     

      我们继续在浏阳城中寻找。这时已近中午,才常路附近的一堵墙下,几个老人正在悠然地下着象棋。看见我们茫然的样子,一位老者很快就为我们指明了方向。和北正街相比,才常路上行人稀少,象是两个世界。谭嗣同烈士专祠就座落在这个僻静的地方。

     

      专祠看上去象一座庙宇。灰色的表面已有些黯淡,但汉白玉的门额,青瓦硬山顶的式样,让它看上去凝重而庄严。

     

      烈士祠内非常安静,院中立着谭嗣同的半身雕像。展览馆内,甲午战争,湖南新政,戊戌变法,近代史上那些让国人们扼腕激愤的事件,在一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上闪动着。这里有戊戌变法的领袖康有为写下的题字,也有因他之故被慈禧移罪而死的弟弟康广仁的照片,有梁启超逃脱大难后为谭氏写下的“民国先觉”的横幅,也有义侠王五在谭嗣同坐狱后焦虑的身影,有深陷重围却拼死一搏的光绪忧郁消瘦的面孔,也有与谭嗣同一样不逃择死的林旭少年老成的目光。展览厅里像一本巨大的相册,记录着人们曾经的呐喊,挣扎,哭泣,和牺牲。

     

      在一张照片上,是1898813日北京的菜市口。照片光线黯淡,景物模糊,但草席下尸体的形状仍依稀可辨,不知覆盖的是哪一位壮士。谭嗣同当时就是在菜市口牺牲的,和其它五个人一样,同被枭首。因他们犯的是所谓的叛逆罪,而清朝杀大臣的刀又不常使用,所以刑刀涩钝,人受刑极苦。在谭嗣同之前,已有四个人就这样被“锯”掉了头颅,但他神志坚毅,临刑时依然对围观的百姓高声大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展室内的一张表格吸引了我的视线。在翁同禾、宋伯鲁、文廷式、杨深秀、谭嗣同、江标、陈宝箴、康有为等二十八个人的名字旁,写着他们在戊戌变革之前的官职,也写着他们在变革失败后所受的惩处。革职遣回原籍,革职永不录用,访拿押解回京,斩首,永远监禁,发配新疆,逃往日本,由该衙门堂官随时察看,撤销三品御衔……。这些人中有维新派,改良派,洋务派,政治见解不仅不同,有时还激烈冲突,但当中国朝着灭亡的边缘走去时,对国家和民族的忧虑让他们站在了一起,明知前面是熊熊燃烧的火海,还是勇敢地纵身扑去了。

     

    凡是变革便总有牺牲,在中国,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但变革之后,参加者所产生的激烈变化却少为人知。我继续在馆内走着,看着一张张照片,读着当事人所写的回忆,也想着他们后来所走的道路。熊希龄由于生病,18988月未能预期前往北京,否则历史上就会有戊戌七君子了。从那之后,他韬光养晦,远离政治,自谓“出仕十余年来,从未直接为民做事,愧对吾民”,将余生都投入到了教育、民族工业和慈善事业之中。梁启超致力于文化教育和学术研究,到后期不象一个政治家却更象一个学者和思想家了。曾请求光绪正式实施新政并推荐过谭嗣同等人的徐致靖,改号“仅叟”,出狱之后对大难不死不仅毫无一点庆幸,反对谭嗣同等人的惨死一直深怀内疚。唐才常在18988月曾应谭嗣同的电召赴京参与新政,但行至汉口,就听到了政变发生和谭嗣同就义的消息。悲愤异常的他非但没有消沉,变革之心反而更加坚定。后在汉口筹备起义时英勇就义,死时和谭嗣同一样,也是三十四岁。最让后人争议的莫过于康有为。这位当年被谭嗣同称作“为国朝二百六十年所无,心为支那四万万人请命”的戊戌变法中的精神领袖,游历国外十九年后才重返中国。1926年他来到菜市口当年的刑场,想起弟弟和谭嗣同等人的惨死,不禁失声痛哭。他后期主张保皇,见解保守,多为人讥讽。他为谭嗣同和戊戌变法写下过很多诗文,但哪一篇都比不上这一句让人感到痛彻:“复生不复生矣,有为安有为哉!”

     

     

    我们离开专祠,朝浏阳城外开去,寻找一个名叫小水村的地方。但没走多久,就又一次迷路。在一个路边餐馆的门口,朋友将车停下。一个泼辣的湘妹子招呼我们进去吃午饭。朋友开玩笑地说:知不知道谭嗣同的墓在哪儿,不知道就不吃饭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犹豫了一下,脸可爱地红了起来,说,吃过饭就能给你们打听到。话音刚落,一个中年人已从一张餐桌旁站起,说他就住在谭嗣同墓地附近,一会儿就带我们去。

     

      半个小时后,那位男子在前面开着车,我们紧跟其后,开上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路的一侧是农家院落,一侧是田地,十分狭窄颠簸。

     

    谭嗣同成仁后的当天傍晚,浏阳会馆中的老长班和自己的两个儿子来到菜市口,将芦席盖在他的身上。他们把他抬回会馆,连夜涤血缀元。一年之后,谭嗣同另外两位忠实的仆人千里扶灵,将他的棺柩从北京送回了老家。棺材起初停于郊外墓庐中。据谭氏后人记载,“开吊之日,一切从略,吊者亦寥寥,仅挚友唐才常与时务学堂共十余人而已”。

     

    我们的车开到了一座叫作石山的山下。一对农民夫妇正在烈日下打着油茶。通往山上的路已有了水泥砖石铺成的小径。我们拾级而上,野蕨和杂草交杂的树丛中,间或能看到几朵淡白的茶树花。

     

    谭嗣同是在1901年下葬的。那天,五十个人用两条龙杠抬着他的馆木,缓缓走过了这里的小路。执绋的人中,最多的不是他的同事或同志,而是当地的农民。戊戌变法中谭嗣同那些惊天动地的作为,对农民们毕竟有些遥远,但他们记得他是个好人,在洪灾中曾奔走不辍,赈救灾民,也知道他慷慨好义,看见深夜没有把柴卖掉仍在街上徘徊的农民,他总会将柴全部买下。

     

    渐渐地,一座简朴的古墓从树丛中露出了轮廓。古墓靠山而建,前有青石栏杆围护。小圆扁石铺盖着冢顶,墓碑上刻着“清故中宪大夫谭公复生府君之墓”几个字。墓两侧各立着一对石虎和石马,风雨和时光已将它们的表面磨蚀得十分粗糙。一对华表分别竖立墓前,圆锥形的顶端让它们看上去既象火炬,也象巨椽。右侧的华表上写着“亘古不磨,片石苍茫立大地”,左侧写着“一峦挺秀,群山奔赴若波涛”。墓前的石栏上还有“艮山坤向”四个字。

     

    四周十分宁静,也无比寂寞。我不能不想起那个象谜一样被人们争论了多少年的问题——他为什么会坦然赴死。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有人躲了,有人跑了,有人哭了,有人面如土色口不能言,还有人选择了背叛和出卖,成了民族的千古巨恶。而谭嗣同从容不迫,送别了朋友,安排好亲人的后路,然后坐等在半截胡同的浏阳会馆中。是出于“知遇之感”酬答光绪,还是为了“殉主张”或“死事”以感召后人,是他血液里有着坚毅勇猛的湖湘传统,还是从小就养成的“坚守诺言”的性格,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的士人的责任,还是任侠的舍生取义的信仰,是“先圣先贤,死而不亡”的“生死如一”的理念,还是学佛多年对个人和国家的劫数能无畏对待的态度?对于他,死虽然是一个清醒的决定,但决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吾知之矣!”他对抓捕他的人平静地说道。作为戊戌变法中的一个参与者,他起初的声名比不上康梁,最后却光芒四射。他是一个人们想成为但永远成为不了的勇士,也是一面人格明镜,让人们常常照出自己内心的软弱,更是一座孤独壮美的精神高峰,让人们至今都在仰视叹服。

     

    离谭嗣同墓三百米之处,是李闰的墓。我们在野草覆盖的小径上往前走了一阵,直到无迹可寻,只好下山,向打油茶的老乡求助。老农说路很不好走,都是泥巴。我想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计划了这么久,泥巴真是算不了什么。老农带着我们重新走上山去。在我们先前迷路的地方,他没有停下,继续朝前走去。路变得陡而狭窄,杂草披离,间或还有荆棘划过脚面。最后我们来到了一个矮小简陋的墓前,那就是李闰长眠的地方。

     

    返回到谭嗣同的墓地时,我又到近前徘徊了一阵。这里没有人迹,也没有虫声,墓前的草地也似乎很久没有人剪理了。那么荒凉,又是那么肃穆。强烈的日光穿过浓密的树林,将墓碑上那几个字照得格外清晰。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随着农人和朋友朝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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