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京沪一流剧院老在“热演”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先有京剧《大唐贵妃》,继有昆剧全本《长生殿》。媒体介绍说演的是李隆基和杨玉环“生死不渝”的“爱情”悲剧。戏演得精彩,娱人耳目,是不成问题的。但我要说,那不是什么“爱情”,而是皇帝玩弄女性的一段故事;这在皇权加男权制度下是司空见惯的。 白居易《长恨歌》、陈鸿《长恨歌传》都有个“恨”字。那么,谁恨?恨什么?或说,因为是“爱情悲剧”,所以有“恨”。读白居易、陈鸿,以及元稹的《连昌宫词》,等等,大概可以得出结论:是杨玉环该当有“恨”。十五岁时被弄入禁中,先入“寿王府”,继被寿王的爸爸唐明皇看中,硬抢过来赐浴华清池,“始是新承恩泽时”,“六宫粉黛无颜色”,“从此君王不早朝”,李隆基不坐班了。 杨贵妃所恨何来?本来一个普通小女子,“及笄”之年当了王妃,三十八岁被皇帝因迫于“安史之乱”而缢死马嵬坡。其间二十多年,在深宫中想来不总是如胶似漆、夜夜笙歌,《唐书》上说她也有被“谴”的时候。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权制度下之常事。杨玉环一入宫中,三个姐妹立马被封韩、虢、秦三国夫人,一个无赖哥哥杨国忠当了丞相。所谓“姐妹弟兄皆列土”。史书载,他们每年陪唐明皇“幸华清宫”,或入“禁中”,车马如云,排成五大队,“照映如百花之焕发”,观者如堵。杜甫所谓:“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是也。比较形象的描述,备于杜甫的《丽人行》,不俱引了。 安史之乱,皇帝慌了手脚,失魂落魄。“六军不发”,把罪责先怪在杨国忠身上,再怪在杨玉环身上。此是吾国封建传统中一条混账通则:女人是祸水。那些“六军”的长官们说不处死杨玉环就不发兵,“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杜甫《哀江头》写得更“酷”:“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结果是唐明皇被开脱了,传位于太子,自己当了太上皇,杨贵妃则丢了性命。我认为,《长生殿》五十折以“剑阁闻铃”写得最好,概括了全过程。试想,杨玉环在地下能不“此恨绵绵无绝期”么?“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无非是杨玉环想得而终未得的哀怨之词,把这当作“爱情誓言”,岂不误会了诗人的本意?因此,悲剧“悲”在杨玉环这个女人的一生,而不是贵为天子的李隆基,无论他在舞台上何等“儒雅”、“潇洒”。 这场悲剧留与世人不少兴叹和谈资。元稹诗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闲说了些什么?元稹《连昌宫词》中的老宫女回忆说:“上皇正在望仙楼,太真(杨贵妃)同凭栏杆立,楼上楼前尽珠翠,炫转莹煌照天地……”后来传说,马嵬坡附近的一个老妇存有杨贵妃死时的绣鞋一只,过往行人看上一眼,要付“百钱”,老妇因此“前后获利极多,媪因至富。”老太太大大地“发”了一把。(唐李肇撰《唐国史補》) 某日,偶然在电视上看到“音配像”京剧《梅妃》,是一出程派戏,很久不见于舞台了。《贵妃醉酒》演到醉酒时,听说唐明皇到梅娘娘的西宫去了,不来了,便连歌带舞,醉醺醺、闷悠悠、酸溜溜地“回宫去也”。《梅妃》则倒过来,江采萍被唐明皇始乱终弃,一个人喝苦酒,忽然高力士奉旨送来外国进贡的珍珠。梅妃于是含有“醋意”地唱道:“长门久已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随后,安禄山破了潼关,此时唐明皇已逃走蜀州,杨妃被迫自缢了。杨妃也好,梅妃也好,反正都是“大唐”的牺牲品。据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梅兰芳唱红《贵妃醉酒》,程砚秋演出《梅妃》;一个以雍容华贵胜,另一个幽咽如抽丝。梨园界向有唱“对台戏”之说,这是否一例,界外人不得知,须由戏曲史家考证。 戏剧中描述纯真爱情的本不多,像《牡丹亭》那样感动人的,怕是极少极少。至于洪昇的《长生殿》说到底是帝王妃子戏,帝王妃子有什么真感情?他写时声明尽弃“史传秽语”,所以是一“洁本”,但是毕竟是皇家权势下强加的“爱情”,出不来纯真感情的情节。 戏曲里反映权势们调戏、玩弄女性的,而且还活跃在舞台上的,至今不鲜见。例如被奉为经典的《游龙戏凤》,据传是经过大师们精雕细刻过的。究其实,唐明皇与杨贵妃也不过是同一类的戏,不同的是涂上了一层“雅”的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