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系王元化先生生前亲自审定的一篇谈话辑录。 据《悦读MOOK》编者介绍,《悦读》试办之初,“元化先生十分支持,把进行了二三个月整理而成的一篇‘谈话录’交我们发表。拿到先生审定的光盘,我们十分高兴。但正要付梓之际,先生突然告知,由于对谈论的对象有新的看法,这篇稿件决定不发表了。我们觉得非常可惜,先生安慰说,我本是借一个题目来谈自己的观点,这篇‘谈话录’的观点我还是坚持的,以后想一个其他办法发表吧……” 为缅怀王元化先生,《悦读》第八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近日出版)特将先生当时审定的一些观点摘录刊出。 感念王元化先生长期对本报的支持,征得《悦读》编辑部同意,本报今日同步刊出此文,以为纪念。 ●我是不懂科学的,过去在文章中涉及到一些科学家,只是由于他们身上所体现的人文精神很打动我。比如,爱因斯坦,霍金等。还有些科学家虽然不及他们那样著名,比如,季羡林在《留德十年》中介绍的,二战期间他在德国留学时遇到的那几位科学家,普兰特尔(Prandtl)、微耳和(Virchow)等。他们的事迹和精神,都使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现在是一个人文精神逐渐衰落的时代,在一些科学家身上,却能发现人文精神还没有完全消失。 ●我在最近刊印的日记里,曾对老一代科学家表示了怀念。他们精通自己的专业,但不是偏狭的科学主义者。他们热爱中国文化,对中国文化发生了休戚与共、血肉相连的感情。比如,我在日记中提到的我的四姨父闻亦传。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他在协和医科大学教授胚胎学,但对中国文化造诣很深,不仅懂得古代的,对新文学也有兴趣。他的堂弟闻一多,小时就在这方面受过他的熏陶。另外有一位郑之藩(桐荪),也是一样。郑先生是二十年代清华的数学教授。他和熊庆来都曾提携过青年数学家华罗庚。可是,他在专业之余攻读清史,当时有些史学家还曾上门请教。那个时代,这样的科学家很多。后来不同了。科学工作者为分工所拘囿,文化修养与上时代的人完全不一样了。尽管是某些执掌大学校政的科学家,对文科方面也几乎茫然无知。 ●《模仿·作风·风格》这篇文章,写于一九八一年,是给我翻译的《文学风格论》这本译文集所作的跋。书中的文章,均选自库柏编译的英译本《文学风格论》;其中选有歌德、柯勒律治、德·昆西和德国语言学家威克纳格这四个人的风格论。当时,我曾特别将威克纳格论及风格主观因素与客观因素的观点,与我国刘勰的《文心雕龙》进行比较。我认为,《文心雕龙》中《体性》篇所阐发的内容,即属风格的主观因素方面;而《定势》篇所阐发的内容,即属风格的客观因素方面。这些都是我国现代文学理论从未涉及过的领域。因此,这篇《模仿·作风·风格》发表后,在文艺理论界得到了相当广泛的回应。研究古代文论的周振甫先生与詹鍈先生,后来发表的论述风格的文章,也都引述了我的上述观点。这些探讨,虽然使我们本来十分贫乏的风格理论丰富起来,但是,还有不少问题留待解决。比如,我们在阐述风格的主观因素时,都援引了法国文艺理论家毕封的名言:“风格就是人。”可是,为什么风格就是人?人哪些方面的特征,最为鲜明地体现在他的语言风格与思想风格上呢?这是谁也没有进一步去探讨的。因此,这些文章在回答什么是风格时,总是简单地说:“风格就是人”,就算交卷了。 ●将构成风格的主观因素,归结为作者的性情、性格,并不是什么新的看法。我国古代早就出现过这样的理论。《尚书·皋陶谟》谈到人的性情,曾有九德之说:“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周易》亦称:“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这些,谈的都是性格影响人的性行语言风格问题。后来,陆机在《文赋》中说:“夸目者尚奢,惬意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惟旷。”更直接地将这种观点运用到文学风格论中去。可见,认为风格来自性情和性格的理论,在我国早就很普遍了。风格的主观因素固然来自作者的性格,但是,性格规定了作者的思维方式,而思维方式才是作者性格具体化于作品中的风格特征。 ●风格理论从风格就是人——到风格来自人的性格与性情——到性格与性情导致思维方式的差异,这一认识的发展如果运用到文学风格上来,我们就可以更深入地弄清文学风格中的一些问题。比如,将契诃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风格进行比较研究,就是一个饶有兴趣的课题。契诃夫的语言风格是简练而不单调,明快而又蕴藉。虽然他的作品内涵孕育着一种忧悒的情调,但我们读他的优美语言,仍旧会时时引发出一种清新明快之感。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语言风格,则是繁缛而又显得有些冗长芜杂和枝蔓披纷的。我们读他的作品,总是感到沉重压抑,有时甚至会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总是把我们引入一个沉郁深邃、痛苦无边的世界。我想,契诃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同风格,固然源于他们的思想内容,但也同样是从他们的性格出发,由此导致对生活的关注、材料的选择的差异,从而在思维方式上显示出不同的特点而形成的。如果我们按照这条线索去探讨他们的风格特征,一定会取得一些新的收获,进入到我们过去没有涉及到的新领域。 ●中西语言文字的不同问题,实际上就是指的中国的义符文字,和西方的音符文字的差异。这两种文字有各自的优劣。在文法结构上,西方的文字比较准确;而在音律结构上,中国的诗有许多东西是西方诗所不能达到的。这一点,对中国语言文字有所研究的人,都可以明白。中国的古文没有标点符号,但我们可以根据其中的音律节奏,自然地辨清其中的句逗。据说,唐文治老先生过去给学生讲授古文,主要用的是诵读的方法。他的诵读很有名,当时还灌了唱片,从中可以听出一种阳刚之美。而这就是中国语言文字中的音律结构特点。中国的诗学,从开始就强调比兴之义。《周礼》的六诗说,《诗大序》的六义说,就是比兴说的滥觞。比兴之义讲的是离方而遁圆,意到笔不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等等,这就是刘勰所说的“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因此,它特别讲究含蓄与蕴藉。由此,中国诗形成了模糊性与朦胧性。因为中国诗采取比兴之义,充满了明喻与隐喻,而不是直接写景写物,自然使人不能一下子就明白它的含义了。西方的文化,来源于希腊与希伯来文化。所以,早期亚里士多德的诗论提出的自然模仿说,在西方有着普遍的影响。 ●中国的传统道德,现在仍是一个最能引起争议的问题。一九二四年,柳诒徵撰《中国文化西被之商榷》,曾直截了当地指出:“西方立国在宗教,东方立国在人伦。”的确,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主要体现在伦理道德上。柳诒徵那句话,只是中性的客观阐述,并不含价值判断在内。五四运动时期,除了个别学者以外,几乎所有的文化先驱者,都是旧传统、旧伦理、旧道德的激进反对者。流风所被,延续至今。 ●目前,多数人简单地沿袭着五四时代的反传统精神,对传统道德加以全盘否定,因此不可能把其中合理的因素,当作一种可以向现代化转化的资源。所以,目前我们这里几乎没有考虑过这一问题。其实,这项复杂的巨大工程,是需要思想界、学术界,运用集体的力量来完成的。现在,我所看到的有关道德传统继承的研究,往往只限于摘引前人或古书中的一些名言警句,只停留在这个层面上。比如,在文章里援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四海之内皆兄弟”等等。自然,这些名言警句确实体现了主体道德的和谐精神,或是儒家本身所具有的人文内涵。但是,如果将传统道德中的合理因素作为一种资源,使之向现代化转化,这样做就很不够了。我们必须进入到传统道德的思想结构中,去探索,去发掘,才能更深入地做好这项工作。我在这里不过是作一点个人的呼吁而已。 ●我想说明一下最近的一些想法。有些人认为中国的传统道德,只是一种内在的超越,仅仅偏重于个人的修身或修养,从而会成为体制改革或法治建设的障碍。因此有些激进者认为,目前只应讨论体制和法治的问题,而反对提出传统道德的讨论。我以为,这是一种错误的观点。中国的传统伦理观念,确实属于一种内在的超越,而当前中国的改革,首在体制与法治的确立,这是不错的。但法必须由人来制定,法律也必须由人来实施,当今法治最完备的国家,人的因素也在发生着深刻的影响。所以,萨托利(Sartori,Giovanni)说:“自由宪政主义是保留(法治和人治)各自的优点,同时减少各自缺点的技术。”任何意见趋于极端,执一偏之见,就成问题了。一些激进者虽然对儒家观点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却对儒家思想并没有多少了解。其实,儒家也并不是不要法律制度。孟子便说过:“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当然,中国的传统中缺乏法治(ruleoflaw)资源,只有作为统治手段的法制(rulebylaw)。早期的法家,以及后来各个朝代的律法,直至大清律,都属于此类。孟子所说的法,纵使与法家的法不完全相同,也并不属于法律主治的意义,没有超出法制观念的范围,不能成为我们今天进行法治建设的传统资源。不过,这些问题在我们的学术界还从未认真探讨过,以上只是我不成熟的看法。 ●我觉得,在体制建设上,中国的传统在某些方面,还是具有相当丰富的资源的。比如,中国的文官制度。如西周的选士,汉代的察举,隋唐的考试,明清的科举,这些都应该受到重视。过去西方的一些启蒙运动者,在反对世袭制度时,曾对中国的考试制度加以推荐与赞许。有的西方学者甚至说,中国的文官制度,就如中国的四大发明一样,给予西方很大的影响。中国的文官制度,从很早的时代开始,就注重选举贤良,并积累了一整套办法。据史书记载,远在先秦时代,每当发生天灾人祸,国君就要下罪己诏,举贤人。前些时候发布的,在湖北荆门郭店出土的楚简《子思子见鲁穆公》中便有:“恒称其君之恶者为忠臣”,即是举贤人的例证。到汉代,选官则有察举制度。所谓察举,就是要到社会各方面去寻访考察,听取意见。当时有些将相出于闾巷,其原因即在此。我甚至这样想,在文化和风俗习惯上,汉代所流传的月旦人物,以及稍后在著述中所出现的人物品评,以及《人物志》等,其来源恐怕都与察举制度不无关系。最近,我读到的《中国考试制度史资料汇编》,就是记录这方面的史料,很值得我们重视。可惜,这些经验在今天往往被忽视。 ●今年四月间,我同友人林毓生教授在杭州聚会时,他曾与我谈起他的老师史华慈(BenjaminI.Schwartz)教授临终时的遗笔。毓生教授回去后,便把他着力郑重翻译的史华慈教授遗笔《中国与当今千禧年主义——太阳底下的一桩新鲜事》,和他为此文所写的导读,一并寄来给我。史华慈教授所著的《中国古代思想世界》(TheWorldof ThoughtinAncientChina),在西方享有盛誉,被认为是论述中国古代思想最好的一本著作。但是,史华慈的文笔隐奥,见解深邃,使他这本名著不易懂,更难译,所以我们至今还没有一本译本。至于毓生寄给我的史华慈遗笔,虽仅四千字,但也艰深难读。我读了几遍,方有一个大致认识。在杭州时,毓生便同我说起,史华慈是以“古老的先知精神”,怀着对人类文化深深的隐忧,来向世人提出这篇严正的告诫的。据我粗浅的理解,这篇遗笔的意思是说,在当前突飞猛进的“新科技·经济社会”中,人们可以得到越来越多的物质享受,而形成一种消费主义与物质主义。但是,在这种单纯的物质享乐与纯粹的个人满足中,许多人并没有想到,科技与经济的进步必将带来各种伦理后果。那些消费主义与物质主义的忠实信徒反而认为,只要“完全专注于从科技·经济那边,看待人生每一方面”,便能有“一套全新的方式,来消除长久以来一切人生苦难的成因”。这就是史华慈借用宗教语言所说的“千禧年主义”。当脱疆野马般失控的消费主义与物质主义已从美国开端,并向世界各地蔓延时,史华慈的遗笔等于是向我们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就人作为人而言,得到越多的物质享乐和满足,就能过得更美好、更幸福吗?”我想,史华慈的看法大概是,消费主义与物质主义将会造成精神上的真空世界。所以,他才在遗笔中向世人发出他的告诫的。我觉得,毓生在他的导读中写的最后一段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史华慈遗笔中的深意:“人文学科所提供的资源,尽管与它们的(物质的、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和文化的)环境有关,但却不可能化约为这些环境因素。只要它们在一定程度内是人的自由和独立的纪录,它们就在这个程度内给我们提供了需要认真对待的资源——只要我们的兴趣经由人的自由和独立来处理问题和寻求意义。”这不正是一种人文关怀吗?一向对中国怀有深情,并将自己的精力用于中国问题研究的史华慈教授,在他的遗笔中说:中国今天实在没有理由为西方以消费主义、物质主义为涵义的普世理念蔓延感到兴奋(大意)。我是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来读他这句话的。 二○○二年六月十日(限于篇幅,本文略有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