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恭时( 1916—1998 ),浙江平湖人,常用笔名“清秋”,自署“慰芹楼主”;上海师范大学研究员,古籍整理专家,对版本目录、图书分类、资料编撰俱有建树,与邓云乡、魏绍昌、徐扶明并称上海红学界四老。徐恭时上世纪六十年代始倾心红学、七十年代始发文章。曾主编《红楼梦》研究资料索引(1976-1982),绘《大观园平面示意图》,于《〈红楼梦〉研究集刊》连发系列探佚文章影响很大。 徐恭时也独臂老人作揖——有一手。可红学大佬云集,“过江名士多如鲫”。胡适、俞平伯、周汝昌、吴世昌、吴恩裕、王利器等,随便拎出一个,都是响当当的极品。有此遮蔽,徐恭时难免行而无迹,事而无传,文化版头条更是没他的份。道是: 霏微细雨不成泥,料峭轻寒透夹衣。 处处园林皆有主,欲寻何地看春归? —宋·王雱《绝句》 徐恭时长期搜集有关曹、红资料和艺术品,执着修撰《红楼梦研究史事系年长编》。逝世前一个月,还补缀了新的材料;曾撰《曹雪芹传略》等红学文章,影响很大。但他在世时,出书很不容易,这些自然未能结集成书。这事很让后来的人惋惜,故陈诏有《忆徐恭时》诗感叹曰: 蜗居闹市隔如山,救教问难几叩关。 笔记累累高一尺,竟无册著在人间。 徐恭时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同居上海的邓云乡对他好生敬佩,1982年“红楼梦学术讨论会”在上海召开,取“老而好学,犹炳烛之明”之意,邓云乡曾撰一联以美他。道是: 白发情深犹炳烛,红楼梦好且寻诗。 徐恭时与越剧表演艺术家徐玉兰熟悉交好。1982年“红楼梦学术讨论会”结束时,全体代表驱车大观园建筑工地,时值该园初建,只有怡红院、潇湘馆稍具雏形。徐玉兰因演越剧《红楼梦》被邀请参加会议,徐恭时笑着对她说:“今天这么多客人来到你的‘家’,可要好好招待哟。”徐立即回答:“晴雯!客人来了,奉茶。”众皆笑。 徐恭时研红治红之余,常雅兴大发,喜欢涂几首绿肥红瘦、海棠依旧。 红楼好 越讴播新音 西子浣纱千古绝 苎萝新秀清江临 木石负兰因 红楼好 解味说酸辛 红毹重翻警幻曲 双玉初觌说亲亲 表字赠颦颦 红楼好 怡红现后身 惠丽丰神潇洒态 玉兰全艺有传薪 并读证同心 红楼好 妃子画真真 莉莉歌喉莺出谷 文娟绝调啭清新 焚稿恨难申 同年 红楼好 越水乳莺飞 二十娇龄喻均岁 嫣红姹紫斗芳菲 花奖小珠玑 红楼好 艺技试漫评 辣子肉酸献媚语 掉包生剖割臂盟 惨缘洞房情 红楼好 小鬟各擅场 细描睛眉如颦式 引嗔花姐似尝姜 鹃啼最凄凉 红楼好 红界聆新声 寸短尺长陈多见 挥毫填谱语笑盈 座谈寄深情 周汝昌对徐恭时也好感,也反感。他说,自己的《〈红楼梦〉新证》出版后,徐恭时“替我勘列误字,十分详细”,“使我至深感动”。可在曹雪芹佚诗论争中,徐恭时与吴世昌一气,曾经惹周汝昌不快。因此渊源,周汝昌曾经劝化梁归智说,徐恭时的探佚用功虽勤,但拘泥于情节、细节猜测,站得不高,缺乏更宏广的眼光——对曹雪芹精神境界的理解。 徐恭时是浙西平湖人,与许多红学奠基者、以及现当代红学大腕是同乡——周春、黄金台、陈其泰、戚蓼生、舒元煒、袁枚、三六桥、王国维、吴世昌、俞平伯等,出于对故乡文化的偏好,徐恭时认为红学始盛于浙西,且认为于一七九三年,《红楼梦》从此地乍浦港第一次走向世界——被运至日本长崎。当然因为有这一节,乍浦建有“海红亭”一座,平湖红学亦发达。 徐恭时引人注目的工作有三点。 1、 统计《红楼梦》人物。 《红楼梦》究竟写了多少人物,清嘉庆年间姜祺统计共四百四十八人。民国初年兰上星白编《红楼梦人物谱》,共收七百二十一人,人各有传,字数长短不一。此书中又收《红楼梦》所述及古代帝王二十三人,古人一百一十五人,后妃十八人,列女二十二人,仙女二十四人,神佛四十七人,故事人物十三人,共二百六十二人,每人略考其生平及传说。以上二者合计,共收九百八十三人。 在历年阅读中,徐恭时先以庚辰本作底本,逐回逐段把人名材料作成札记,广览诸家表谱,相互核对,最后把人物归类。统计出:(一)、宁荣两府本支:男十六人,女十一人,宁荣两府眷属三十一人。(二)、贾府本族:男三十四人,女八人。(三)、贾府姻亲:男五十二人,女四十三人。(四)、两府仆人:丫环七十三人,仆妇一百二十五人,男仆六十七人,小厮二十七人。(五)、皇室人物:男九人,女六人。宫太监二十七人,宫女七人。(六)、封爵人物:男三十七人,眷属十四人。(七)、官吏:有姓名及职名冠姓的,男二十六人,只有职称的三十八人,胥吏男三人。(八)、社会人物:各阶层男一百零二人,女七十一人。医生男十四人,门客男十人。优伶男六人,女十七人。僧道男十七人,尼婆四十九人。连宗男四人,女四人。(九)、外国人:女二人。(十)、警幻天上:女十九人,男六人。总计:男四百九十五人,女四百八十人,合计:九百七十五人。其中有姓名称谓的七百三十二人,无姓名称谓的二百四十三人。 2、在吸收众多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徐恭时曾拟定《红楼梦》八十一至一百十回的回目如下: 081、山雨欲来红楼风满---商声变徵翠馆含凉 082、顽愚子痛斥四书艺---篱下女悲咏十独吟 083、出芸轩情路隔蓬山---滞湘馆痴梦断蓝桥 084、鬼蜮谗风刀逼月魂---颦卿恨冷月葬花魂 085、离恨天旧册证前缘---伤心地新诔悼颦儿 086、金玉姻元妃指俪匹---木石乖宝玉砸通灵 087、花了事绛云放侍女---桃又红袭卿偶优伶 088、玉无言空对晶莹雪---钗结情遥隔小重山 089、梦功名贾兰拾青紫---博花诰李纨负虚名 090、末世劫深苑玄真变---荣华尽凤藻芳魂消 091、风雨路合浦萦别梦---淡和天杨村伴禅灯 092、叹福尽史太君归西---剩空梁金鸳鸯离樊 093、一捧雪南直祸胎召---猢狲赋芳园草木凋 094、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 095、葫芦揭雨村罪案发---苦雾飞恩候枷锁扛 096、锦衣缇抄没贾候宅---都护军并籍体仁家 097、革皇商运败金无彩---判流放势倒银空掷 098、造业缴罪首系缧绁---萧墙变连群入狴犴 099、狱神庙双鬟慰宝玉---水月庵芸哥探亲人 100、侠友聚体情谋冰释---凡鸟孤身微扫雪阶 101、瓜州渡妙玉遭泥陷---烟花巷刘姥拔青莲 102、心机尽哀哀向金陵---痛回首卿卿果短命 103、枝巢倾宝玉风萍泊---青云坠金钗雪里埋 104、耻嗟食寒冬噎酸齑---寄废寺雪夜围破毯 105、蒋琪官接养瞻前后---花袭人供奉有始终 106、卫公子射圃获麟器---史孀娥银汉合新环 107、邯郸梦幻境悟仙缘---秋夜月红尘谱新曲 108、无稽崖悬崖撒手去---迷津渡涂迷复归来 109、空荡荡食尽鸟投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110、青埂峰下重证旧缘---警幻仙子归揭情榜 3、徐恭时曾参加曹雪芹画像辨伪(陆厚信绘),为正确的意见提供了新的证据(见刘世德等部分);曾参加曹雪芹佚诗辩论,属错误荒谬的一方;曾与其他学者推断曹雪芹卒于“清乾隆二十九年,岁次甲申,仲春二月十八日春分节间。”此即著名的“甲申”说。 附录: 刘梦溪“红楼梦与百年中国”(曹雪芹佚诗论争) 曹雪芹能诗,而且风格近似李贺,这是敦敏、敦诚和张宜泉诗文中透露出来的,应属可信。脂批也说《红楼梦》作者有传诗之意。但除《红楼梦》之外,并没有完整的雪芹诗作流传下来,只敦诚《琵琶行传奇》的题跋中,有两个断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被敦诚赞为“新奇可诵”。这首诗其他六句是怎样写的,却无从知道,红学爱好者无不深以为憾。 但1973年左右,曹雪芹《题琵琶行传奇》佚诗忽然面世,《红楼梦》研究者中间争相传阅。1974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编印的《红楼梦研究资料》曾予刊载,全诗八句为: 睡壶崩剥慨当慷,月荻江枫满画堂。 红粉真堪传栩栩,渌樽那靳感茫茫。 西轩鼓板心犹壮,北浦琵琶韵来荒。 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不久,吴世昌和徐恭时两先生撰写出详细笺释、论证和评价的文章,题为《新发现的曹雪芹佚诗》,发表在1974年9月印发的南京师范学院编的《文教资料简报》增刊上,1975年第一期《哈尔滨师范学院学报》予以转载。吴、徐写道:“从这诗的思想性、艺术性,以及韵律、技巧等种种方面加以考察的结果,认为这是雪芹原作。”盛赞“雪芹此诗;是思想性和艺术性高度统一、浑成的优秀范例”,可以用此诗“作为衡量别的相传是曹诗,(如果还有的话)的尺度”。这样,所谓雪芹这首佚诗便在全国范围内流传开了。但同时也有传闻;说佚诗是假的,并不是雪芹的原作,而是“时人拟补”。1976年4月增订出版的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录存了这首诗,周先生加按语说:“有拟补之者,去真远矣,附录于此,聊资想象。” 接着,1977年,第四期《南京师范学院学报》刊出了《曹雪芹佚诗辨伪》一文,作者陈方,对佚诗的真实性明确加以否定。这样—来便激怒了吴世昌先生;再次撰写《曹雪芹佚诗的来源与真伪》,长达两万余言,发表于 1978年第四期《徐州师范学院学报》,公布了一系列关于佚诗“来历”的材料,引经据典,确认佚诗“不伪”。特别针对有人说“拟补”之人就是周汝昌,他痛加驳斥,认为周先生断“补”不出这样的诗作。他说这使人想起《晋书》里一个故事——阮籍的侄孙阮瞻不信鬼,来客与他辩论,辩不赢便作色曰:“即仆便是鬼!” 正当围绕曹雪芹的佚诗所进行的论争不可开交之时,香港的《七十年代》月刊在1979年第六期上披载出梅节的文章,直截了当地指出佚诗是假的,并说这是一个“骗案”,可以称为“红学界的‘水门事件’。”于是吴世昌又在1979年第九期《七十年代》上,以《论曹雪芹佚诗,辟辨“伪”谬论》为题,发表答辩文章,仍坚持佚诗不伪。梅节文中有这样一段话:“四人帮揪出后,原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编辑却揭露此诗是假古董,暗示作者就是周汝昌本人。吴世昌明知此诗来源可疑,却抢先发表,乃蒙骗群众。”吴世昌说:“梅节的行为已越出学术讨论的范围,成为一个法律上的诽谤问题”,他“保留另行处分之权”。 吴恩裕是曹雪芹这首佚诗的先睹者,他的《曹雪芹佚著浅探》中的一则“琐记”,对佚诗的来历和流传过程有所披露,其中写道: 曹雪芹题敦诚之《琵琶行传奇》一折诗,敦诚于其《鹪鹁庵笔麈》中谓为“新奇可诵”,惜敦诚未引全诗……“全”诗既出,士林竞相传诵,《红楼梦》资料书,几无不翻印、注解,且复为文考释。近日颇有谓前六句为伪补者,又有谓为确系曹作者,一时视听颇乱。余以曾先睹此“全诗”为快,故仅就所知,以告读者。1971年冬,余在皖北濉溪之五铺镇,得周汝昌同志函示全诗,并云:“此诗来历欠明,可靠与否,俱不可知。”( 最早看到佚诗的吴恩裕先生也被打到闷葫芦里了。不过他对佚诗的来历交代甚详,说明只有周汝昌深知诗案底理;因此他期待周先生站出来释疑。 1979年,周汝昌先生终于站出来说话了。他说佚诗的前六句是他“试补”的,而且一共“试补”了三首,时间在1970年秋,刚从湖北干校回到首都的时候。至于有人“误以为真”,他说“这三首诗‘真’,不了”,原因“一是内容空泛”,“二是诗的风格不对”:“我非雪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雪芹那样的诗句的。真假之分,端在此处可见,其他都不须细论了。”聚讼多时,红学界为之惊诧的曹雪芹佚诗案,终于了结,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