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屏周室的力作——虢季子白盘 古代妇女身份的标志—金霞帔坠子 编者按 本报特邀林梅村(北京大学考古系)、杨之水(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孟晖(三联书店《读书》编辑部)撰写专题文章,三位学者术有专长,功底深厚,从专业欣赏的角度表述了观看《中国记忆》展览的体会,可以帮助读者朋友领略博大精深的东方文明的内涵。 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都 评点一:参展的甲骨文残片和商代青铜器上的文字,皆为目前所见最早的汉字 评点二:参展的宋瓷几乎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评点三:《宪宗元宵行乐图》最值得一看 为了迎接2008年北京奥运会,首都博物馆正在举办文物大展。文物之精美,看点之多,令人眼花缭乱。尽管展览题为“中国的记忆——5000年文明瑰宝展”,但有些展品的年代实际上早于5000年。河南省文物考古所送展的贾湖骨笛属于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年代距今8000多年。中小学课本上介绍的文物,也纷纷参展,如国家博物馆藏仰韶文化人面鱼纹彩陶盆、青海省博物馆藏马家窑文化集体舞蹈纹彩陶盆、浙江省博物馆藏良渚文化玉综,分别展示了黄河、长江流域古文明5000年悠久历史。 中国在青铜时代开始走向文明阶段,重要标志之一就是文字的发明。尽管目前尚不清楚中国最早什么时候出现文字,但是商代确切无疑有了成熟的文字。这次参展的甲骨文残片和商代青铜器上的文字,皆为目前所见最早的汉字。 尽管金属冶炼在中国起步较世界其他古文明晚,但是中国冶金术后来居上,在中国工匠的手中变成了一门艺术。这次展览几乎将国内所藏古代青铜器艺术精品一网打尽。《诗经·商颂》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指祭祀,中国古代青铜器大多为祭祀用品。湖南省长沙市博物馆藏象纹铜铙,是商代最大的青铜乐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西周虢季子白盘,是本次展览中最大的青铜容器。这两件国之重宝,皆为祭祀用品。国家博物馆送展的偶方彝(盛酒器皿),1976年发现于安阳殷墟商王武丁之妃妇好墓。这件铜器的造型模仿商代宫殿,也就是史书所谓“四阿重屋”。中国宫廷后来一直沿用这种建筑形式。考古发掘只能挖到古建筑的地基,无法知道地上建筑。偶方彝的发现为研究中国古代建筑史提供了极其重要的材料。 走进展览大厅,最令人震撼的无疑是秦兵马俑,加上那个秦始皇调兵遣将的错金铜虎符,仿佛把我们带回到秦王朝统一中国的金戈铁马时代。可谓“铁衣三十万,谁不忆长安”。 据史书记载,武王伐纣,周军攻入朝歌,商纣王身穿玉衣自焚。然而,目前所见金缕玉衣皆不早于汉代,中学课本上介绍的金缕玉衣出自河北满城西汉中山靖王陵,这次参展的出自江苏徐州西汉楚王陵墓,后者是目前所见金缕玉衣中玉质最好、玉片数量最多、工艺最精美的一件。 张骞通西域,开启了中国与西方文化交流的伟大时代。葡萄、苜蓿、大宛马随之从中亚传入中国。甘肃省博物馆送展的西晋铜马,就模仿汉代传入中国的大宛马而作,与秦兵马俑表现的蒙古马截然不同。所出古墓以前误以为是东汉墓,后来发现墓中出有西晋五铢钱,年代不可能是汉代。这次展览的说明文字采用了新研究成果,改称“西晋铜马”,但是墓葬年代却沿用旧说,赫然写着“擂台汉墓”。千虑一失。 场面恢宏的宫廷奢华——绢本设色《宪宗元宵行乐图》卷 中国文化在宋代进入古典时代。尽管辽金、西夏占据中国半壁江山,但是中国古典文化却是在偏安一隅的宋朝确立的。正如史家陈寅恪所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这次参展的宋代文物不多,有北宋五大名窑瓷器、辽宁省博物馆藏宋代名琴“九宵环佩”。近年风靡海内外的中国文物拍卖会让百姓领教了中国瓷的价值。这次参展的宋瓷几乎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千百年来,中国历代文人雅士修身养性的琴、棋、书、画的“琴”,就指“九宵环佩”之类。在近现代西洋音乐冲击下,这个文化传统如今在中国只留下历史的记忆。 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莫过于明代。我国入选世界文化遗产的古建筑如紫禁城、万里长城,大都是明代的。遥想当年,成祖和宪宗派郑和率大明舰队七下西洋,印度洋成了中国的内海。在我看来,北京故宫博物院送展的《宪宗元宵行乐图》最值得一看。这幅画以紫禁城为背景,不仅描绘了宫中元宵节的喧闹场面,而且画上众多外国使节还生动展示了中华大帝国鼎盛时期“万邦来朝”的盛大场景。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评点一:九层楼阁的绿釉陶楼是艺术与功能的完美结合 评点二:汉阳陵女俑被视为中国古代造型艺术中最温婉妩媚的女子形象 评点三:景德镇窑青花人物故事玉壶春瓶被称为典型元青花成熟时期的一件精品 《中国记忆》中的展品,只是整个“中国记忆”中若干闪光的点,不过每一点闪光都是一颗珍珠,每一颗珍珠都系连着一段相关的历史或历史中的几个细节。比如山西石楼桃花庄出土的兕觥。这是商代晚期的一件饮酒器,器高 又如展品中一件河北阜城县桑庄东汉晚期墓出土的绿釉陶楼。楼高逾 南京幕府山宋墓出土的金霞帔坠子也很引人注目。所谓“帔坠”,乃是霞帔底端的一个压脚。霞帔作为礼服出现在北宋,本来属于命妇之特赐,但实际上这一制度在宋代并没有被严格遵从,因此霞帔和霞帔坠子也为仕宦人家所有,南宋的时候它并且成为聘礼中的“三金”之一,即金手钏,金戒指,金帔坠。宋代帔坠以滴珠式造型为多,比如展出的这一枚。它是用两枚金片打造为相同的纹样然后扣合在一起。图案上方一枝菊花,左边山茶,右边牡丹,花间对舞着俯仰顾盼的一鸾一凤。顶端打作仿丝帛的花结,以为佩系。 这里还有中国古代造型艺术中最是温婉妩媚的女子形象,即汉阳陵陪葬墓园出土的女俑(展柜中间的一件)。伊人身著深衣,——由楚地发源的男女皆宜的深衣是在当时和对后世都极有影响的式样。它的衣领与衣缘原是一体,也可以说深衣的领不是用来束颈,而是用来裹身。宽宽的领缘作成出角的衣襟,顺着腰身裹向身后,成为后垂交输的一剪燕尾。深衣外面系腰带,腰带常常系得很低,大约当日女子重视的不是身体起伏的曲线而是身材的修长。那时候的内衣还不很完善,内裤多半是不合裆的,深衣的裹身严密则使这种不完善不成为问题,无论行路和站立与坐,衣服都是贴体的,而即便坐姿也依然可以见出深衣裹出来的美丽,比如女俑造型的不合人体比例似乎是有意,因为在这样的造型里把仪态和衣饰的静美表现得无以复加。 历史故事是元青花的一个重要装饰题材。一件著名的作品是展品中湖南省博物馆藏景德镇窑青花人物故事玉壶春瓶。瓶腹是连续的两组画面,其一为书有“蒙恬将军”四字的牙旗下一身戎装的将帅,面前则一持弯弓、佩矢箙者,栩栩然作报告状;其一便是他的手指处,乃一身锦绣,为追兵所迫,跪在尘埃的青年。此器胎质细腻,白釉泛青,是典型元青花成熟时期的一件精品,它因此被海内外为数不少的图录选入,不过照片多只是画面之一,而且图版说明均未讲到其中具体的故事情节。 蒙恬的事迹,首见于《史记·蒙恬列传》,其中说到:“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这是人们最为熟悉的一段史料。而他衔命往北塞筑长城的情景,在流行于元代的平话中,却有更为具体的描绘。元至治年间新安虞氏刊本《全相平话秦并六国》卷下:“帝(始皇)令蒙恬兴兵三十万,北伐匈奴抵拒,收河南地四十四县,可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临洮至辽东之地,延袤万余里,镇压边疆。……蒙恬往北塞为诏讨,管领三十万人,文字下诸郡,三丁抽一,来赴沙场,筑起城墙,不问仕宦豪杰之家,尽行起发赴场,如违,差兵捉拿,斩首号令。”“不问仕宦豪杰之家,尽行起发赴场,如违,差兵捉拿,斩首号令。”正是这一件玉壶春瓶在连续画面中所表现的内容,其情其景,可谓刻画生动。典型的元青花成熟在元代中晚期,它与平话《秦并六国》的时代也约略相当。虽然无论史书还是平话,蒙恬都不是其中的英雄,太史公且对他颇有微辞,但元青花的兴趣似乎只在于讲故事。而画面中蒙恬将军的首服,即一顶插翎之冠,更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总之,《中国记忆》中的展品几乎件件是珍奇,慢慢看,仔细看,并调动起我们的书本知识,便可以读出更多的故事,且更多看到记忆之珠映照和涵容的古代社会生活细节,——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平远辽阔显江峦—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 让大师照耀世界 评点一:在不了解宋代五大名窑之下起飞的现代设计是何等的有缺欠 评点二:面对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想要挪动脚步离开变成了天下顶难的事情 评点三:把民族珍宝适当地经常公开展览 真是好销魂的体验啊。宋代的汝窑瓷器,这是何等的稀世之珍?可是,在首都博物馆的几个展厅里一番流连,居然在一个半天里就三次与之相遇。在清冷素雅的汝窑盘旁,还一定伴有温润如玉的官窑瓷器、梦幻般绚丽的钧窑花盆。奥运会灿烂展开的同时,首都博物馆的四项大型展览也向众生提供着审美的盛宴,《中国记忆》大展中的那一对元代青花瓷瓶,着实地让我体会了一把“元青花”何以如此颠倒众生,更不要说永乐甜白,雍正粉彩……目不暇接啊目不暇接。 “一定带令媛去看展览啊!”我向同事殷勤推荐。“我女儿对文物不感兴趣……”“告诉她,有很多的金首饰,镶着宝石的,不看绝对后悔!”啊哈,首都博物馆几大展览的内容如此琳琅璀璨,徜徉其中,真的会催生某种“大国骄民”的喜悦感。站在汝窑盘与官窑尊之前,我在心里深深遗憾,在不了解宋代五大名窑之下起飞的现代设计是何等的有缺欠啊!如果没看过汝瓷珍品,又怎么能领会什么是真正的极简主义? 最大的“艳遇”要数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面对这一墨气淋漓的长卷,想要挪动脚步离开变成了天下顶难的事情。凭着这一伟大的作品,我们本该理直气壮地重写人类艺术史!想一想吧,公元十世纪,在世界的其他地方,绘画还只能用于恭敬地描绘神与帝王,让人在威权前低头,董源这位五代大师却在为江南自然环境的地域之美传神写照,通过呈现万物的自在,而传达人类心智的清明。如粟的墨点却有着缤纷的形状变化,即充满装饰趣味,又塑造着茂林深秀的质感,同时还制作出疏密变换的节奏感;绵长的“牛毛皴”、“解索皴”灵动遒劲,层层堆叠,传达着江南肥沃丘陵的柔和形廓与实体感,同时更是抽象墨线此应彼合的合唱乐章。这画卷既是对溪山无尽的潇湘水景的一曲颂歌,同时也是一卷恣肆酣畅的抽象绘画,点与线既是表达的手段,也是表达的对象——让人有冲动把现代的抽象艺术家们都拉来上课。据说,文艺复兴艺术直到达·芬奇才发明出办法表达浮动在空气中的光与影。但是,董源早就把握住江南水乡那云垂雾蒙的大气状态,传神地洇染出光线在湿意浓重的空气当中明晦不定的变幻蒸浮。十世纪的董源,属于中国,也属于人类,《夏景山口待渡图》等少数几件流传千年而不灭的绝品之作,无疑为人类艺术的进程树立了标点——在地球的其他地方艺术还笼罩于迷信之时,中国绘画已经狂飙突进到19世纪欧洲印象派勉强可及的水平。如果说董源是十世纪的莫奈,这或许可以让今天的人更好地理解我们不朽大师的价值,不过,这样一个比喻可是把董源的分量给说轻了。某种程度来说,或许18世纪的法国画家华多可以与董源并肩吧。 奥运会的51块金牌让国人振奋。其实,在艺术创造领域,从7世纪到18世纪,可以说传统中国一直都是金牌得主。点明这一事实,不是民族主义膨胀,只是恰如其分地评估历史以迈向未来。如果能在充分理解汝、官名器的极简主义境界的情况下开展现代设计,那又将是怎样的局面?在这个意义上,将历史珍品陈列出来供国民们观赏,实在是意义至为重要之举。不过,迈出展厅的一刻,我不免生出一层徒然的隐忧,经历数百年、上千年的绢、纸质珍品,如何保证其继续传承而拒绝受损呢?恐怕也是全社会都该一起调动心思的议题。在这方面,卢浮宫等欧洲博物馆确实有宝贵的经验供我们学习。把民族珍宝适当地经常公开展览,其实也是同时让全体公民一起来关心、监督文化遗产的保存情况,这,总比让国宝深藏在库房,公众无从知晓其存毁,是好得多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