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习惯于玄怪故事,所以对史书当中的《五行志》也格外有兴趣。结果却发现了一条与玄怪无涉的有趣资料: 陈郡谢灵运有逸才,每出入,自扶接者常数人。民间谣曰“四人絜衣裙,三人捉坐席”是也。此盖不肃之咎,后坐诛。(《宋书·五行志·貌不恭》) 一见这条文字,眼前浮起的自然就是山东临朐北齐天保二年(522年)崔芬墓中的那幅《出行图》,画面上是男女墓主人出行的浩荡场面,一男二女的主人形象一律平伸开双臂,由旁人搀扶着;不仅双袖奇广,而且裙子的拖摆比今天女明星的晚礼服下摆还要长出好多,因此有专人在后面一路提着裙子;周围是庞大的随从队伍,携带着各种生活器具,其中就有人夹携着一具坐席。果然是“扶接”、“絜衣裙”、“捉坐席”一应俱全!每次读到《红楼梦》中描写,宝玉雨夜里走路还要扶着小丫头的肩,总觉得特可笑,这哪里是一个青春少年该有的模样?可是,在两晋南北朝期间,贵族士大夫们居然不论什么时刻都是要扶着下人才肯迈步走道,典型如《世说新语·雅量》中有关王献之的一则逸事: 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遇到火灾的危机时刻,王献之仍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这等于就是在说,当时的士大夫在“平常”状态下走路,一定是“左右扶凭”的状态。另外,众所周知,那是个崇尚褒衣博带的时刻,“一袖之大,足断为两,一裾之长,可分为二”(《宋书·周朗传》),于是,当时艺术表现中的贵族形象,便个个都有仆从在后面为之提着长裙。偶尔,还能看到健伟的壮年男子自己用一手提起裙角的情况!时代风气普遍如此,谢灵运居然还会被单拎出来当作反面教材列入史书,足见他在这方面比其他人都要闹得凶得多。从两晋南北朝绘画艺术来看,一位贵族身畔有一到二位仆从搀扶,身后有一人提裙,是最标准化的设置。谢灵运却是身后左右一堆人围着伺候,比流行风气还要夸张许多。其实整这种景儿的并非只有谢大诗人,《世说新语》里就有一则道是: 周仆射雍容,好仪形。诣王公,初下车,隐数人,王公含笑看之。(“言语”) “隐”在古语里是“凭”的意思,“隐数人”之意,应当等于“扶接者”“数人”的意思,也就是旁边搀扶的、后边提裙的有一堆人。为啥整这个景儿?因为周顗为人“雍容”,“好仪形”——喜欢追求富有魅力的举止仪貌,于是乎“从容出入”,以便“望若神仙”!谢灵运本人富有祖产,“性奢豪,车服鲜丽,衣裳器物多改旧制,世共宗之”,他在当时是奢侈时尚的领风人,十足的花花公子,所以出行的排场比一般人气派,倒也并不奇怪。 长期被“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的意象所熏染,不自觉地,一直把谢灵运想象成野外登山家的形象,登高涉险,孤独而矫健。然而……照史书的记载来揣度,难不成,这位伟大的山水诗人“必造幽峻”之时,包括带着数百“从者”从南山伐木开路直到始宁的长游路上,也总是保持着“扶接者常数人”、“四人絜衣裙,三人捉坐席”的雍容“仪形”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