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人同“教鞭”打交道的,可以列出一长条的名单:鲁迅、周作人、林语堂、郁达夫、胡适、梁实秋、冰心、徐志摩、刘半农、朱自清、俞平伯、闻一多、叶圣陶、沈从文…… 他们以自身的才学和人格魅力去吸引学生,各人性格不同,教法也不同,可谓异彩纷呈。 梁实秋上课时,黑板上从不写一字,他说“我不愿吃粉笔灰”;吴宓上课却坚持自己擦黑板,有一次找不到黑板擦,他居然用自己的衣袖擦。为了让学生知道西方礼仪,就自掏腰包带他们体验西餐。和学生上街,遇车疾驰而来,他总是用手杖一拦,让学生先走。 夏丏尊虽说也抱怨过做老师苦,他曾撰联云:“不如早死,莫作先生。”尤嫌不够,又加以补充:“命苦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作先生。”然而牢骚归牢骚,他教书也认真,学生喜欢他,在浙江第一师范教书时,因为“肥肥胖胖,笑起来有如弥陀菩萨”,所以学生称之为“夏木瓜”,夏丏尊也怡然受之。 闻一多曾写有诗歌《夜歌》,开头就是“癞虾蟆抽了一个寒噤,黄土堆里钻出个妇人”,颇有点毛骨耸然的味道,大概是由于对夜的偏爱,他喜欢在夜间上课。在西南联大任教时,他经常特意要求教务处将上午的课移到晚上。而晚上,他偏又穿一件黑色长袍进教室,虽是昂然而入,并非鬼鬼祟祟,怕也会吓学生一跳。他还掏出烟盒笑着问学生:“哪位吸?”学生们也笑,哪敢接?他就自己点起一支,吞云吐雾之间,拖长声调念道:“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得为真名士!”然后才开始正式讲课。 徐志摩的诗人风度不在闻一多之下,诗人卞之琳回忆:“他给我们在课堂上讲英国浪漫派诗,特别是讲雪莱,眼睛朝着窗外,或者对着天花板,实在是自己在作诗,天马行空,天花乱坠,大概雪莱就是化在这一片空气里了。”徐志摩有时干脆把课堂移到室外,让学生躺于草坪之上,看白云,听鸟语,闻花香,和他一起在自然之中畅游诗国。这样一位教师,要是放在现在,恐怕早被学校开除了。 和这些名士的洒脱不羁不同,沈从文第一次登上讲台时,极为胆怯。因他年纪轻轻,就以小说蜚声文坛,第一次登台授课时,学生对他期望很高,来者甚众。他大约从来没看过这阵势,竟呆站近十分钟,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后来总算开了口,一边匆匆讲述,一面匆匆扳书提纲,原本预定授课一小时的内容,竟在十多分钟之内全授完了。他再次陷入尴尬之际,只好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如实写道:“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下课后,学生说沈从文半个小时讲不出一句话来,颇有微词。议论传到胡适耳里,胡适笑着说:“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 上古史专家蒙文通是位耿直人,在北大任教期间,他一次都没到校长胡适家里去拜访,钱穆称,“此亦稀有之事也”。后来,他在四川大学任教时,因为批评当时的校长而被解聘。但是蒙文通却若无其事,他还是照样去上课,并振振有词:“我可以不拿钱!但我是四川人,不能不教四川子弟。”哪里去请这样不要工资的老师?校长也乐得听之任之了。 而所有名士之中,最让人心生敬意的恐怕是陈寅恪了,这位能运用十几种语言文字从事文史研究的学术大师,视力极差,因此有人甚至说他总是闭着眼睛讲课。他身体也很差,只能坐着讲课,有时反手在黑板上写几个字。刚开始,慕其名来听讲者有三四十人,几乎要将小教室挤满了。由于陈寅恪讲解的内容过于专业,他的地方口音也难懂,所以后来听讲的学生渐渐减少,直到六七人。而一九四九年,已至花甲之年的陈寅恪在岭南大学开设“白居易诗”和“唐史”这两门课程之时,选修陈寅恪所开课程的学生非常少,有两个学期甚至只有一个学生在听他的课,而即使只有一个学生,陈寅恪也是照讲不误。 今天来看,恐怕没有任何一所大学能够容纳陈寅恪这样的“高价”教授,所以我很钦佩当时的岭南大学的校长陈序经,他一生淡泊名利,注重保护、发掘人才,曾说:“我是为教授服务的。”堪称朴实的肺腑之言。 文人教书,未必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但是对于学生来说,如果遇到那些有真知、有个性的文人,当是一生中的幸事无疑。 当代学者陈平原说过这样一段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大学”更为充满灵性的场所了,人世间一切场所,唯有大学最适合做梦、写诗、拒绝世俗以及容纳异端。如果连大学校园里都“一切正常”,没有任何特立独行与异想天开,绝非人类的福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