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想象中,中国古代的隐士,都像是素食主义者。至少,会装出一副清心寡欲、吸风饮露的样子。哪怕很明显是在作秀。我想,挖野菜充饥的,才算真正的隐士。 袁枚堪称清朝的大隐士。他本是杭州人,乾隆四年进士,历任溧水、江宁等地知县,正当官运亨通之际,却于33岁退职,隐居在南京小仓山,私自修建了随园。他偏偏又是最讲究吃的。隐士的吃,在他身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他的胃口可比陶渊明好多了,光有菊花看是不够的,还必须顿顿有肉吃,而他的吃相分明在宣告:隐士是饿不死的;隐士并不全是食草动物。 袁枚优游林下,附庸风雅,写下了《随园诗话》觉得很不过瘾,又开始写《随园食单》,把平生品尝过的美味一一记录在册。《随园食单》,简直是隐士的满汉全席,既有山珍海味,又不乏家常小菜。甚至连一枚鸡蛋也不放过:在讲授怎样做蛋羹时,特意强调一定要用筷子搅动一千下,使蛋黄与蛋清水乳交融——像做化学实验一样严谨……把《随园食单》翻一遍,我边流口水边感叹:在袁枚之前或之后,真不知还有哪位隐士,能有如此旺盛的食欲和如此辉煌的口福?这样的冒牌隐士,遮蔽了真正的隐士的光辉。 还是以清朝为例。清朝二百余年间,真正的隐士只有一位,就是曹雪芹。他很典型是有闲却无钱的。或者说,他曾经有钱,后来却无钱了。家道破落,他不得已离群索居的,被动地成为门可罗雀的隐士。这样的隐士的表情,注定是愁苦的。 曹雪芹隐居于北京西山脚下的黄叶村,粗茶淡饭,度日如年。他是在苦熬啊。他体会到的是一种最残酷的“闲”。纯粹为了打发时间,或宣泄烦扰,他开始写一部自己都觉得无意义的书,《红楼梦》。他写作的伙食,与袁枚、李渔相比,绝对天壤之别。查不到曹雪芹的任何菜单,只知道他经常煮粥充饥。可在《红楼梦》里,许多细节,譬如大观园的大小宴会,都体现了作者本人对美食的所有回忆,以及全部幻想。甚至构成一种隐秘的激情。让后来的读者,很难相信,这些生动而华丽的描写,出自于一位饥寒交迫的作者之手。 当《红楼梦》终于被人读到时,写书的隐士寂寞地死去了。带着他那清苦的胃和寡淡的心。然而,这部书却构成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桌筵席。 我对最朴素的稀粥刮目相看。因为它是曹雪芹写《红楼梦》时的“营养食品”。真正的隐士的吃,不过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