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一词,想来大家都不会觉得陌生,它指的是我国古代北方草原上的一个游牧民族。从秦汉时期开始,他们就活跃在中国长城附近及以北的蒙古高原上;到五胡十六国时期,他们又在中原地区先后建立了“汉”(304~329,屠各胡)、“大夏”(407~431,铁弗匈奴)、“北凉”(407~431,卢水胡)等政权。在公元前三世纪到公元五世纪之间的八百年中,匈奴一直活动在中国的历史舞台上,“匈奴”一词也屡屡在中国的典籍中出现。 随着时间的流逝、政权的更迭、民族的衰亡,匈奴一族最终融入了其他民族而消亡,“匈奴”一词也成了历史名词。今天,我们就要说说“匈奴”这个词的起源,以及与之相关的话题。 毫无疑问,是先有匈奴这个民族,然后才有“匈奴”这个名字的。讨论“匈奴”这个词的起源,首先自然要讨论匈奴民族的起源。著名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所著《鬼方昆夷猃狁考》,是近代国内第一篇研究匈奴族源的名作。文中把钟鼎彝器铭文与古书记载互相释证,认为商周间的鬼方、昆夷、獯鬻,西周末的猃狁,入春秋后的戎、狄,战国以降的胡,皆与匈奴是一个系统,为同族异名: (匈奴)见于商周者曰鬼方,曰混夷,曰獯鬻。在宗周之季则曰玁狁。入春秋后,则谓之戎,继号白狄。战国以降,又称之曰胡,曰匈奴。(王国维《鬼方昆夷猃狁考》) 这个结论是可信的。从观堂先生的结论出发,我们可以断定,“匈奴”一词定是在“战国以降”才出现的。从目前现存古籍来看,“匈奴”一词最早出现在《逸周书》、《战国策》两书中: 伊尹朝,献商书,汤问伊尹曰:“诸侯来献,或无马牛之所生,而献远方之物事实相反不利。今吾欲因其地势,所有献之,必易得而不贵,其为四方献令。”伊殷受命,于是为四方令曰:“臣请正东……正南……正西……正北,空同、大夏、莎车、姑他、旦略、貎胡、戎翟、匈奴、楼烦、月氏、奷犁、其龙、东胡,请令以橐驼、白玉、野马、騊駼、駃騠、良弓为献。”汤曰:“善!”(《逸周书·卷七》) 居之有间,樊将军亡秦之燕,太子容之。太傅鞫武谏曰:“不可。夫秦王之暴而积怨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在乎!是以委肉当饿虎之蹊,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谋。愿太子急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讲于单于,然后乃可图也。”太子丹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恐不能须臾。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困穷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恋之交,置之匈奴,是丹命固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鞫武曰:“燕有田光先生者,其智深,其勇沉,可与之谋也。”太子曰:“愿因太傅交于田先生,可乎?”鞫武曰:“敬诺。”出见田光,道:“太子曰愿图国事于先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战国策·卷三十一·燕三》) 然《逸周书》与《战国策》,要之皆非信史。在张心澂先生所编著的《伪书通考》中,两书皆“榜上有名”。看过王国维先生的考论,《逸周书》中关于“商汤与伊尹论及匈奴”自然是荒诞不经,不值一驳的。至于《战国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战国策》乃刘向裒合诸记,倂为一编。”刘向是西汉末年人,在编辑过程中阑入了许多秦汉时事,(关于此书之辨伪,详见张书。)所以关于“匈奴”一词的使用也不足为据。 之后记载“匈奴”一词的典籍,都是出现在西汉。比较早的有文、景时期贾谊(前200~前168)《新书》、刘向(前179~前122)《淮南子》。然贾氏《新书》,后世诸本有割裂剿袭之伪,虽全书前后用“匈奴”计43次,恐亦难以为凭。唯有《淮南子》确然可信: 木处榛巢,水居窟穴,禽兽有芄,人民有室,陆处宜牛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秽裘, 於、越生葛絺。各生所急,以备燥湿;各因所处,以御寒暑;并得其宜,物便其所。(西汉·刘向《淮南子·卷一·原道训》) 则“匈奴”一词当是在西汉前期才开始使用的。《史记·五帝本纪》中有“北逐荤粥”一句,唐司马贞《史记索隐》说: 荤粥,匈奴别名也。唐虞已上曰山戎,亦曰熏粥,夏曰淳维,殷曰鬼方,周曰玁狁,汉曰匈奴。(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卷一》) “汉曰匈奴”一句,的为灼见。或可以据“匈奴”一词的使用情况,来辨先秦诸书的真伪。而把“匈奴”一词作为匈奴民族标准称呼、标准写法的,应该始于西汉司马迁的《史记》,尤其是其中的《匈奴列传》一篇,更是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以上说的“匈奴”一词最早在典籍中的出现情况。下面主要说说“匈奴”一词的来历。 战国以后、秦汉之际,多称匈奴为“胡”。“匈”与“胡”乃一音之转,“匈人”即是“胡人”。公元91年,东汉击破北匈奴于金微山,北单于率部分北匈奴人西逃,经康居、里海、黑海,进入东欧,欧洲人称之为“匈人”,即为一证。又有学者认为,匈奴民族本来音“匈”,汉朝人贬低鄙薄少数民族,而匈奴数次寇边掳掠,并有“白登之围”,于是在其名字后加一个“奴”字以辱之,故称“匈奴”。这一说法恐不确。上古音中,“胡”的[u]音较“匈”为长为重,在“匈”后加一“奴”字,当是补[u]音的不足。且两汉时期,春秋公羊学非常盛行,公羊学说中有一个观点就是“号从中国,名从主人”,所以当时读书人不大可能仅为了表示侮辱,而在“匈”字后面加一个“奴”字的。“匈奴”、“匈”不过是译音之间的差别而已。 此外还有一证,那就是西汉皇帝与匈奴单于之间的信件,这些在《史记》、《汉书》中都有记载。比如西汉孝文帝四年,单于给文帝的信,说: 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前时皇帝言和亲事,称书意,合欢。汉边吏侵侮右贤王,右贤王不请,听後义卢侯难氏等计, 与汉吏相距,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皇帝让书再至,发使以书报,不来,汉使不至,汉以其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彊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已定,愿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始古,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未得皇帝之志也,故使郎中系雩浅奉书请,献橐驼一匹,骑马二匹,驾二驷。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使者至,即遣之。(西汉·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 “天所立匈奴大单于”,这语气确实像是匈奴人所自称,夹在“天所立”与“大单于”之间的,是“匈奴”,而不是“匈”,可见匈奴人自己也认同“匈奴”这个读法。如果“奴”只是具有羞辱性的附加后缀,匈奴人会用“匈奴”一词来称呼自己么?这从正面证明“匈奴”不是“匈”音和“奴”义的简单相加。 孝文帝六年,文帝给单于的信则曰: 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郎中系雩浅遗朕书曰:‘右贤王不请,听後义卢侯难氏等计,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汉以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败约,故罚右贤王使西击月氏,尽定之。愿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朕甚嘉之,此古圣主之意也。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倍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单于勿深诛。单于若称书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使者言单于自将伐国有功,甚苦兵事。服绣袷绮衣、绣袷长襦、锦袷袍各一,比余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胥纰一,绣十匹,锦三十匹,赤绨、绿缯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谒者令肩遗单于。(西汉·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 从“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汉与匈奴约为兄弟”出现在皇帝给单于正式的外交信件中,可见“匈奴”确实不是“匈”音和“奴”义的简单相加。这算是从侧面证明。 上面说明“匈奴”的来历,接下来再说说“匈奴”所蕴含的意义。 汉语在翻译时具有很多优势,其中一个就是在译音的同时,可以“兼释其名义”。众所周知的一个例子就是Coke Cole,译作“可口可乐”,不仅体现了英语单词的读音,也表明它是“可口”的东西,很好喝。 这种“兼释名义”,不仅能表现为褒义,还可以表现为贬义。“匈奴”是译音,而“奴”字则寓含贬义。其他的例子还有“鬼方”的“鬼”、“鲜卑”的“卑”、突厥的“突”(《 说文解字》曰:“突,犬从穴中暂出也”)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论及译音与用字时说: 考译语对音,自古已然。《公羊传》所称“地物从中国,邑人名从主人”是也。译语兼释其名义,亦自古已然。《左传》所称楚人谓乳谷,谓虎于菟。《谷梁传》所称吴谓善伊,谓稻缓。“号从中国,名从主人”是也。间有音同字异者,如天竺之为捐笃、身毒、印度,乌桓之为乌丸,正如中国文字偶然假借,如欧阳,汉碑作欧羊;包胥,《战国策》作勃苏耳。初非以字之美恶分别爱憎也。自《魏书》改柔然为蠕蠕,比诸蠕动,已属不经。《唐书》谓回纥改称回鹘,取轻健如鹘之意,更为附会。至宋人,武备不修,邻敌交侮,力不能报,乃区区修隙于文字之间,又不通译语,竟以中国之言求外邦之义,如赵元昊自称兀卒,转为“吾祖”,遂谓吾祖为我翁;萧鹧巴本属蕃名,乃以与“曾淳甫”作对,以“鹧巴”、“鹑脯”为恶谑。积习相沿,不一而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钦定辽金元三史国语解>提要》) 其实汉语译音用字,一直是“以字之美恶分别爱憎”,上面已经述及。至于改译音用字,以寓贬义,并非 “自《魏书》改柔然为蠕蠕”始。在新莽时期,王莽就曾改“高句丽”为“下句丽”,改“匈奴单于”为“降奴服于”(事见《汉书》)。 以上分别从“匈奴”最早在典籍中的出现情况、词语的来历以及含义三个方面论述,可以知道些“匈奴”一词背后的知识。通过分析一些平日常见的词语或现象,就可以更透彻的了解中国古代的语言和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