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1983年起担任苏州大学中文系副主任,1989年之后担任主任,前后12年。在这期间,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钱仲联教授。历任校长都叮嘱我,中文系一定要把钱仲联这只“老母鸡”照顾好。有一位校长在全校干部大会上,对“老母鸡”作了如此解释:苏州大学获得首批博士单位授予权,多亏了钱仲联教授,因为他为我校获得了古代文学博士点。那是上世纪80年代苏州大学惟一的博士点。苏州大学正因为有了这个博士点,才不断生长出其他博士点,所以说,钱先生是“老母鸡”。 说起“老母鸡”,还有一段佳话,当时我校申报学位点时,是把钱仲联先生作为硕士导师申报的。国务院学科评审组讨论时,钱锺书先生说:钱仲联若是作为硕士导师,那我们在座没有一个人可以作为博士导师。因而我们的古代文学竟破格成为博士点。后来外面流传钱锺书和钱仲联是亲戚,因为都姓钱,就有人把这段佳话染上了私情,这却并非事实。我曾专门向钱仲联求证过,钱仲联郑重告诉我:他是常熟人,和钱锺书的无锡钱家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完全不搭界,无任何关系。眼下每到申报博士点时,申报方在材料上弄虚作假,东拼西凑,而后倾巢而出,请客送礼,一场混战,直闹得鸡飞狗跳。对比之下,钱仲联成为博士生导师的这段佳话,也就更显其佳了。 我认识钱仲联先生始于上世纪60年代初。当时,我在江苏师范学院中文系求学,钱仲联为我们讲了一个学期的“中国古代诗词”课。系里对他传说得很神,说他是光绪皇帝的先生翁同龢的外甥,又说他在上海编辞海时与陈毅元帅以诗词唱和。我们学生都很崇拜他的文笔,敬仰之外还有些畏惧。一次他讲授屈原的《离骚》,讲到某一种草时,他说这是香草,恰恰朱东润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注明此草是臭草。我不解,课间休息时捧着书本去问他,他断然答曰:“我说是香草就是香草!”吓得我吐了吐舌头,再不敢与之争。他讲课,乡音特重,尤其讲到紧要生动处,完全忘我,节奏急促,声调高昂,如暴风骤雨,直至整个假牙脱落。苦煞那些北方同学,上面是暴风骤雨,他们急得跳脚,一片茫然。所以下课后,常常有北方同学向我借笔记。 上世纪60年代初,师生关系密切。我和几位同学曾多次到他家拜访。他一见我们,就再不是那种威严模样了,变得侃侃而谈,眉飞色舞。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对我们说:我24岁就当了教授,还是“学衡派”——就是鲁迅《估学衡》中的那个“学衡”派的成员,当时我们那些用文言作诗者,都以《水浒传》中的一百零八条好汉命名,我被大家称为“小李广花荣”。这些话说于60年代初,但到了“文化大革命”,似乎也没有什么人在这方面揭发他。在“文革”中,钱先生虽然也受了苦难,进了牛棚,七斗八斗,但中文系师生还是钦佩他的才学,没有怎么为难他。 自上世纪80年代始,钱仲联主持《清诗纪事》编撰的宏大工程。他不愿当挂名的即当今类似包工头式的主编,事必躬亲,在编写事务上毫不含糊。一发现问题,总是立刻处理,有时甚至大发雷霆。有一天早晨,我刚上班,办公室的同志急急来找我,说钱老正在发火。我立刻跑到明清诗文研究室,只见《清诗纪事》的编写老师一字排开站立,钱仲联面对他们站着,正大声训斥,气氛中弥漫着火药味。我担心钱先生的身体会有不测,立刻把他请到我的办公室里,进行“灭火”。《清诗纪事》这样的巨大工程能最终编撰成功,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我坚持认为,钱仲联的“铁腕”是最重要的一条。 钱仲联的性子急,在苏州大学是众所周知的。“文革”中,他下放到校农场改造,每当放假回苏州那天,他就凌晨四五点钟起身,把行李整理好,在床上枯坐等待天亮。“文革”结束后,我们教师开会,他总是第一个到。我也是急性子,但只要有他参加的会议,我到的时候,总见到他早已端坐在会场上,只能自叹不如。所以,后来我们想出一个办法,凡是非要他参加的会议和活动,我们在通知时,就把时间故意延后一小时,如下午两点钟开会就说三点开,这样就不至于要让他提前一小时了。 钱仲联是饱学之士,他博闻强记,晚年尚能背诵《红楼梦》中的诗词。我曾亲身感受到他的学养的深厚。上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科学院要我主持《中国散文通典》的编纂。当条目初定后,我对从先秦到清末的近七百条古典散文条目有些吃不准,于是想到了钱仲联。记得一天上午,大约11时左右,我带着王尧去见钱先生,把条目交给他,请他抽空审定。谁知他立即审阅,叫王尧念,王念一条,他定一条,每一条都定得非常干脆,或是:“行——定。”或是:“平庸。”或是:“伪作——删。”毫不含糊,前后近两个小时,共审定了680条。我不禁叹曰:什么叫博古通今?钱仲联是也! 钱仲联是性情中人,和他商量事情,一般都会得到他的支持。写个序,讨个字,他都会满足你。他似乎也不信鬼神,年初一,我们去拜年,有几次他就和我们谈他的遗嘱。年初一谈遗嘱,总有点那个吧,我们忙阻止他,他依然讲他的,说遗嘱有几条,我记得其中一条就是要献出遗体,他说他的大脚趾有特异功能,站着会动,可供医院科研用。而对有些事情,他是毫不含糊的,记得90年代初,一次博士答辩后,我和他陪同答辩委员王元化、王运熙和顾易生等去常熟游览。在钱谦益墓前,几位先生都照了相,独独他不照。开始我请他照,他摇头。后来我再请他,他依然拒绝,还严肃地对我说:不照,如果照了,照片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是他的后代或亲属呢,我和他没关系。 “老母鸡”已经离我们远去。现在的年代,“老母鸡”似乎已成稀罕物,常常在学界撞见的是一些高昂啼鸣的“小公鸡”,他们虽然没有什么“蛋”可炫耀,但他们的声调可以令满世界震动。不过,震动之后,我常常会感到一点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