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是文化的载体。敬畏书籍是敬畏文化,糟蹋书籍是糟蹋文化。“文革”中焚毁书籍,是一种罪恶式的糟蹋。如今乱印垃圾书籍,以及戏说名著之类,是一种亵渎式的糟蹋。 “糟蹋书籍是造孽。”这是奶奶刻在我幼小心灵上的名言,这名言让我受用终生。战乱岁月,我出生在荒洲邈泽的农家,家里除了老皇历,再没有别的书籍。土改那年,村南的刘家畈没收了地主的财产,堆在乡公所的稻场上。很快,家具衣物等被贫雇农分走了,几十本书摊在竹席上没人要。乡长开恩说:“伢儿每人拿两本。”线装书是对折的,翻过来订成本子,可以练毛笔字。我拿回两本,要拆开,奶奶急忙制止:“用书做本子,罪过了。”妈妈想拿去剪鞋样,奶奶更不让:“用书剪鞋样,踩在脚下,会遭天打五雷轰。”她把两本书锁进箱子,我家便有了真正的书。奶奶对我说:“打倒地主,还能打倒书?” 孔子的弟子爱《论语》,耶稣的门徒爱《圣经》,都达到了敬畏程度,但那是偏爱,他们的敬畏有选择。奶奶教我爱书是博爱,对一切印成文字的纸张都要爱。书籍神圣的观念,从奶奶的脑子里,慢慢过渡到我的脑子里,只是我始终没有达到广博敬畏书籍的高度。 “文革”中,我遭遇了一回敬畏书籍的风险。一次,我从北京琉璃厂的书库里,给单位拉回了十麻袋旧书,不然会送到造纸厂去。这全由我一个人挑选,皆为当时看不到的经典。拉到单位库房,处长一看,说:“怎么尽是封资修?”我解释:“这叫找靶子。批判封资修,没有靶子怎么批?”这解释颇让处长满意。他说:“以后有人问,你就这么说。”并让我把窗户钉死,用大锁把门锁紧,没有他的指示,什么人都不借。他还是不放心,又严肃地指示我:“刻个‘供批判用’的图章,该盖的全盖上。”后来有人知道了,借此发难,要整我,也涉及到来借过书的人。那时候,我是野战军机关干事,幸亏军政治部主任也是爱书人,他帮我打掩护,说那上面都盖了章,专供大批判用。不知道靶子,瞎放枪,批判文章质量高不了。扣政治帽子的人听了,哑口无言。那几年,我未婚单身,节假日或晚上无事,就反锁进库房,埋头读封资修。在那样的政治气候下,争得了机遇,广泛阅读文化经典的青年人,不会多吧。敬畏书籍的血脉青睐我啊! 如今,这些书籍都重新出版了,不再是难求的奇书。但在那个年代,书籍的匮乏,比缺米票油票肉票还厉害。有人得到一部好书,便下大功夫,整本地抄下来,还要保密,手抄本也会成为罪证。往事已矣,恍若昨天,实为隔世。改革开放,让我们打开了封闭,得以走出书籍饥渴的那个年代。 然而,禁锢挣脱之后,书籍市场闹哄了,却又日渐杂乱。一方面,什么书都想出版,什么书都敢出版,不顾社会效益,不听群众呼声。另一方面,对文学名著缺少应有的尊重,胡乱改编,随意戏说,调侃形成了风尚。两个方面,都掺杂着极强的功利性,随意性,庸俗性。还有这文集,那文选,用公费出版,用公款购买,今日发下去,明日废品站一大堆。这种状况叫人忧心。一个直接恶果是,败坏了优良传统文化风尚,使得人们对书籍的敬畏之心,疲软了,淡化了。这又怨不得人们,垃圾书挤上书架,无用书到处乱发,能让人们对书籍敬畏得起来吗?败坏大众爱书读书的胃口,会成为民族的孽种,为子孙所不屑。 书籍承担不起作者的名利,承担不动书商的贪欲,承担不了社会的浮躁,承担不得阴暗中的蝇营狗苟。书籍只能承担文化,承担人类智慧,承担精神食粮。前者都是对书籍的糟蹋,后者则能激发读者对书籍的敬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