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以后,事实上梅兰芳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梅一生很胆小,但他非常有主见,不是随便被人掌控的。特别是他在艺术上,很有见地,‘我上台就得漂亮’,这不管他走到哪,只要上了台,就得美。梅就求的这个。 戏曲就是高度形式美,远远脱离生活。(艺术)不是作用于生活,而是纯审美的东西,思想性基本没有,带有一点点故事,在知人论事上起点作用,大不了生出一些感悟来,所承载的内容很少。(思想)让位于表演。” 中国新闻周刊:为什么在你的《伶人往事》里,从来没有试着写梅兰芳? 章诒和:梅(兰芳)是个有故事、无往事的人。怎么讲呢,由于梅的个性和位置,1949年以后,事实上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所以他那之后的那些事,都是例行的故事,都是大家知道的,而不具备个人回忆的往事意味了。 如今陈凯歌说梅,他不是要抬高梅,而是用梅来拯救他自己,他想打梅这张牌,但梅不需要他打,梅自己就是张立起来的牌。 我和陈凯歌是两个方向的,他写虚,我写实,他追求美,我追求真。 很多人都问我,写不写梅,我说我要看到档案,我知道这些(事),只是因为私人关系。但我觉得远远不够。 写梅兰芳最主要要对梅先生有非常非常深的感情。 艺人是非常神秘的一群人,他们和所有的群体都不一样。他们只给你看台上和场合中的一面,私下里的这一面,他是不给你看的。他不仅不给别人看,他也不说。除非像我已经扎到他们圈子里了,而且和他们特别好,然后还有一个父辈的这种关系,那么你可能知道一点点,但远不是他的全部。 艺人只能告诉你一点点,再不然,告诉你的就是假的。 中国新闻周刊:看梅孟(小冬)之间的感情,总觉得就像梅中正平和的舞台艺术,虚大于实,现实中梅真是这样吗? 章诒和:梅一辈子讲究中正平和,在舞台上、在现实中他知道什么是过犹不及。 孟当初和梅碰头时,孟18岁,孟着实是好,但还未大红大紫,观众爱看他俩游龙戏凤。两人在王克敏的半百生日宴上认识,这时福芝芳(梅兰芳的二太太)已经是那么多孩子的妈了。 婚姻是要撮合的。梅喜欢孟,孟也仰慕梅,但梅对孟,也仅仅是喜欢而已,梅从没主动追求过谁。 所以要把梅写成情种,那也错了。渐渐地两人就有了摩擦,孟抽大烟,梅家是不能有这种嗜好的;做了太太,必须要做家眷,孟还是要抛头露面;不能登台,孟背着梅去唱戏。不停地事出来。所以孟对于梅既是新爱又是个负担。 事情发展到后来,梅非常清楚,必须要了断,要不全完! 分手前,梅在武汉打了一个双台,完了和身边人说,今这台是白打了,这四万两白银是给那边(孟)准备的。也好,这事就这么了了吧。这是梅当时的心情,有些许失落,更有如释重负。 梅一生和谁都很和气,只负过孟,但那也是世事中的不得已。 一分手,孟就拜了余叔岩(当年京剧老生最高水平),开始大红大紫,成了冬皇。 大家都喜欢福芝芳,她是真为梅好,人又大气,爽快,能干,也能生。艺人是必须要靠血缘来传承的。 这一点,梅怎能不懂? 中国新闻周刊:你怎么评价梅兰芳? 章诒和:首先不要把梅(兰芳)抬得太高,他不是一个英雄,他就是个艺人,而且绝顶的聪明。 同样是艺人,我们把梅和程(砚秋)放在一起看,就能多少看到梅的实了。 程和梅不一样,1949年解放时,程觉得高官真捧他,真把他当人看,给了他很高的地位,因为以前唱戏的地位是很低的。他很感动,特积极,让他去哪儿从不含糊。 这些梅可没有。 但程马上就傻了,戏改后发现最后只能唱7出戏。戏子就是戏子,以戏为生,以戏为命。这个打击是致命的,所以程一生都生活在悲情之中。程那种悲凉,觉得人生非常没意思,不想唱戏,绝对不让自己的孩子唱戏。这贯穿他的一生。你要说脱俗,程先生比梅先生脱俗多了。 所以30年代他到德国不想回来,他把银子都搬过去,就想在那边居家度日了。但这边一个大角儿养的一群人——养他的和他养的,全急了,首先就是他太太。 而梅呢,他在大问题上,非常听话,因为他知道周围都是高人,都比自己强,他要靠他们来抬和帮。这一圈子的人还互相掐架,但梅先生都能摆平。 这些梅党就是爱他,爱艺术,所以别再过多地投入到同性恋的狭隘想法中。 梅党不是要求和梅做什么、或是捏捏他的脸蛋,那都不对。不是没有玩男旦的,但“梅、程、尚”,全都没有。 梅通过梅党,他艺术上集中了多少人的智慧,而且他能体现出来,化成自己的。一出戏下来,“走,咱们吃饭去”。席间您就得给畹华讲讲戏唱得怎样,给他挑刺。所以你看梅多聪明,第二天人家就改。 梅先生是这么个人,不分党派,不分左右,不分穷富,只要您真有本事,真为我好,我就掏心掏肺。梅党这些人,1949年后基本都倒了,但梅先生依然如故。 中国新闻周刊:你怎么看梅兰芳与程砚秋对戏改的不同态度?这可以看出他们哪些不同的性格? 章诒和:梅对于形势的把握又是聪明至极,1949年后,梅兰芳不同意戏曲改革的那一套,但这件事让他碰了钉子,差点被组织批判。当时,他在家里说,“敢情49年后咱还是不能随便说话”——这他立刻就总结出来了。 我们这些人都知道他那份聪明,我父亲就在家里说,“罗隆基还不如一个畹华!” 所以虽然1949年后梅被抬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但做不了太多的事情。这些他心里非常清楚,所以之后就没再做什么事了。 但一些政治讲话,梅是必须要发言的。那个处境,他是个头靶,是个旗子,他得亮相,所有的稿子都是别人写的。只要他登台亮相,他就是个大青衣! 其实梅对戏改是大有看法的,1949年以后,用运动的方式推行文化政策,一种是文改另一种是戏改。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这叫旧艺人,梅清楚极了。 而程的悲情就在于看不透,他的戏改建议绝对正确。要知道梅程都唱过好几百出戏,他们不断地唱不断地丢,为什么丢,因为觉得不好。最后留下很多很精致的,各种改良的成就都在保留剧目里。 中国这些顶级艺人的智慧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每天都是三教九流,政治的、经济的、文人墨客、得意的、失意的。他把中国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看得明白着呢。 所以1949年后,梅是看透的。这也是解梅这个人的关键,为什么他入了党,却放着每月7千的工资不拿呢,这叫了得。 但梅确实比程胆小。程多豪迈,大胸怀,那工夫,太漂亮了。要是你,爱梅还是程?我是爱程。 到后来程完全放开了,大碗酒大碗肉,那酒都是白酒。梅心情也不是很好。他俩一走,家班剧社都不复存在了,从此以后就没有角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