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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容:《聊斋》旧事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8-12-09 00:00于哲学网发表

 

 



    第一次接触《聊斋志异》似在亲戚家沙发上。那是一个故事改写本,我随手抓了来看。妈妈忽地发现了,大惊小怪叫了起来:“《聊斋》!怎么看《聊斋》!”才读小学的我完全不明白究竟触犯了什么忌讳,妈妈接着喊:“鬼故事!不要看!”回家时她又郑重其事地向余人转述了一遍。我很羞惭,讪讪地一边去了。可人类天性如此,孩童亦不例外——禁忌就是打破禁忌的动力。《聊斋》在我的印象里变得神秘而恐怖,待得初步具备阅读文言文能力,我干脆跳过故事本,直奔原著去了。

     

    这真是一条惨痛的教训!它提醒我,将来若是我的孩子从书架上无意间翻出真正“不宜”的作品时,我一定得镇定如恒地告诉她/他:“哦,这本哪,其实也没啥意思,翻翻就算了……”免得好奇心杀死猫。

     

    可战战兢兢地翻开书,我很快发现上当了。哪是什么鬼故事?一点不惊悚。那里头的花妖狐鬼,妩媚可爱得很呢(久后我颇怀疑妈妈对《聊斋》的印象来自于电影《画皮》)。它很快成了彼时枕边书。从外公的书架上偷偷抽出来的那两册,被我翻得卷边。我对它熟习到什么程度呢?随便提起一个开头,就能完整复述出整个故事,那些篇幅短小的也不例外。

     

    如今回想起来,我最喜欢的篇章,并不是最著名的《婴宁》,事实上,每次翻到《婴宁》我就匆忙跳过去了。大约因为它被表彰得太厉害了,而我对熟路总有些排斥。最让我憋屈的也不是婴宁再也不笑了,而是她“竟日未尝有戚容”,一想起一张曾经鲜活,而今平板却仍然美丽的面容,竟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害怕。我最喜欢的女孩属花姑子,婴宁是世外精灵,花姑子却分明是个人间少女,“发蓬蓬许,裁如婴儿”,只顾着做玩具娃娃不留神把酒煮沸了。那结尾曾让我哭了非止一次。《画壁》《雷曹》《种梨》《小猎犬》几篇,我认为是《聊斋》中最有想象力的,每次都在脑海里把情节闪一遍,还自己胡乱插入些散乱的画面。还有《恒娘》,翻到它的感觉就是解气呀解气,这样的狐狸精才不枉为狐狸精呢。让我气恼不已的是《鸽异》,自幼滥情的我无法容忍鸽子竟然被蠢货杀来吃了。《司文郎》看一次笑一次,至今骂人文字臭,脑子里仍时常蹦出:“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这骂法,可真婉转呀。

     

    有些故事我是不喜欢的,比如《画皮》,不喜欢画皮的原因也不是恐惧,而是洁癖,结尾部分让我觉得怪恶心的,《喷水》《馎饦媪》等与此同。

     

    年纪渐长,阅读也渐渐脱离了“共情”的阶段。枕边书换成《阅微草堂笔记》。和小时候着眼于奇幻的情节相反,觉得《阅微》清淡文字中娓娓描画出人情世故更为有味,更重要的是在想象里和纪昀这老头子斗斗气,使使坏,变成一桩新的娱乐——“瞧这老朽糜烂猥琐阴险的思想!”对《阅微》的又爱又恨让我多了一面窥视“传统文化”的镜子。

     

    偶尔回望《聊斋》,我大皱眉头了,原来这本书,整一个穷书生的Daydream呀。几乎所有的“爱情故事”都难以脱离这个模式:荒郊暗夜,天降艳女,一番悲欢离合后,性欲得以满足尚是小事,顺带的,家业富了,儿子生了,举业成了。对,有只狐狸精在侧,生活——美满了。再看《花姑子》,我按捺不住了:可怜的女人啊,就算是婚姻无望,都得苦苦挣扎到生个儿子替人延续后嗣才算完成义务。始乱终弃的报应,仅限于人,对花妖狐鬼无效,《红玉》里的冯生,“高尚”得无可匹敌,抛弃狐女来修身,拿了情人的钱娶妻齐家,遇上恶人赔笑着跑回家找老父拿主意算是尽孝,老父弱息被逼死了躲起来不敢出头为了延嗣……反正有侠客出面替他报仇,还有情人回头替他抚养幼子,他要做的,只不过是交欢之后“裸跪床头”罢了!从此我把他列为旧小说中第一猥琐男,蒲松龄却是把他当正面人物的。《阅微》对我本是假想敌,它的猥琐被我视为理所当然,《聊斋》的猥琐,却是彻底打破了曾有的温情幻梦。

     

    我并且还知道了文学史言之昭昭的《聊斋》另一大亮点——对不公正科举制度的抨击——也是虚话。科举制度最大的问题并不在程序而在内容,事实上清代统治者维护考场正义的决心十分惊人,为此掀起多场腥风血雨。而蒲松龄在聊斋《胭脂》等篇里克制不住卖弄的八股文字,足以证明他屡次名落孙山并非无因。

     

    当然这并不完全是坏事。幻梦消失,可以从字缝里读出字来。比如,本来就带着冷酷意味的《恒娘》从字缝里读去就更冷酷了:原来从前女子的千伶百俐,只好用在高墙大院里“容身固宠”,目标争夺男人,利刃指向同类,刀刀见血,各各夺取自己的生存,绝不比野兽多一丝慈悲。

     

    所以我还是喜欢《恒娘》,咬牙切齿地喜欢。

     

    等再次翻开书,此番感觉却是格外怪异。时间又过得若许年,于世味的浸泡又多了几分,那些猥琐的地方比记忆中的还要猥琐,而我重温的目的却是为了给学生讲解,穿越了他们的眼睛看去,却别有新的感触。原来,读《聊斋》是和两个蒲松龄对话。所谓“形象大于思想”,在文学作品中常见,在《聊斋》里,创作意图与效果的割裂,却又格外显著。

     

    蒲松龄仿效史记,篇末时加“异史氏曰”来一番议论,不排除“顾左右而言他”的成分,但是大部分确实能让我们对他的创作动机看得更明白。《王六郎》题材无非是因果报应——溺水鬼一念之仁感动上天,正直为神;许某与溺水鬼结交,获得丰厚回报。结尾感叹了一番:“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宁复识戴笠人哉?”又对某个投靠贵友而失望的可怜人大加揶揄。类似素材,书中还有好几篇,只怕掺杂着他自己不愉快记忆在内。但是这篇作品温暖人心之处,却是两个至卑至贱的下等人/“鬼”的交谊,许某的形象磊落豪爽,大有侠气。《张诚》之表彰孝悌,鞭挞“悍妇”,也是蒲松龄滥用的素材,但它却映照出了清军入关的震荡与旗奴制度的残酷。《乔女》之表彰节义,结尾乔女死后的“灵异”恶俗不堪,但它却试图寻找男女两性除了陌路与情爱之外的“第三种关系”——“知己之感,许之以身”。《公孙九娘》写的是因误解而酿成的爱情悲剧,可是开头“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上官慈悲,捐给棺木,济城工肆,材木一空。以故伏刑东鬼,多葬南郊。”寥寥数句,堪为史笔。《珊瑚》之表彰愚孝,“逆妇化而母死,盖一堂孝顺,无德以戡之也。臧姑自克,谓天不许其自赎,非悟道者何能为此言乎?然应迫死,而以寿终,天固已恕之矣。”这番议论没头没脑,但他所观察到女性的悲惨处境,对女子遭遇的悲悯,是弥散在整部书里的。《婴宁》《翩翩》《罗刹海市》等篇目设色之美,想象之奇,上继唐传奇之精神……

     

    是的,蒲松龄是分裂的,一半是郁郁不得志牢骚满腹的乡间塾师,一半是敏锐而冷静的观察者与解剖者;一半是做着无聊白日梦的穷书生,一半是深具悲天悯人情怀的伟大作家;一半是酸腐的八股秀才,一半是富有想象力的浪漫诗人……他无力挣脱庸俗环境对他的束缚,但他的创作不时超越了庸俗给人以惊喜,这也许更为不易。透视那些猥琐下的美好,倒分外觉察出那点美好的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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