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不该走的,他的学术计划排得满满,他的博士后正等着上课…… 他本不愿走的。从查出病情起,二年多里,他一直积极配合治疗。每有好转,喜形于色,必赞现代医技之伟大。在从容做着远行准备的当口,他似乎一直相信现代科技会给他创造生命奇迹。他太爱这个世界,太爱现有的生活。他总是洋溢着激情,笑得开怀,笑得童真。他说离开南昌后来到福州新家,“南窗外一脉青山,山后不远便是辽阔的大海,清凉的海风徐徐吹来,冬不寒冷,夏天不再受‘火炉’之烤”,让他过得“无比畅快。”更何况,妻子贤惠善良,照顾无微不至;子女也没让他多操心,一门三个博士;连前年降生的孙子都会背唐诗宋词了。今年8月,他已住院治疗,医生不让离开。但从奥运开幕后的每一天,挺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治疗程序,他就坚决要求回家,一回家就赶紧开电视,电视里正转播奥运赛事,演绎着人生最精彩的诗篇。他欣赏着,如痴如醉。自己的病痛,全然忘了。 不少人早早就在考虑:该为儿女留下些什么。而他在得知自己患肺癌后,竟念叨着“要为后人留下点什么”。其实他已经留下够多了:二十年耕耘,主持完成5项国家社科基金课题,出版13部学术专著,主编5部学术著作,发表200多篇论文;身为国家模范教师,他亦桃李遍天下。可他还觉遗憾。于是最后二年,他强忍无数次化疗的痛苦,以救火般的急迫感,趁生命的烛光尚未燃尽,赶完了最后一部专著《中国艺术美学》。他得意地称之为“一次小小的胜利”。 1983年才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其实他早就显露了诗人的慧根。《人民文学》发表他的组诗,他正读高二,此后数年连续成为这一权威刊物的作者。倘不是那蹉跎岁月碾碎了无数人的梦,他会唱出更多更美的歌。“文革”刚过,诗人的激情投向新诗研究。《新诗哲学与美学》、《论诗与品诗》,墨香正浓,即被抢购一空。他始料未及,3篇古代诗学论文,接连发在《文学评论》和《文学遗产》。这一诱惑,引他毅然谢绝一顶级别不低的乌纱帽,从文化管理机构走进高等学府;这一诱惑,引他向历史深处拓展了几千年,从《尚书·尧典》的考辨,到王国维诗学的论证;这一诱惑,也将他带入更广阔的艺术天地,从文学移向书法、绘画和音乐,他的著作也从《文质彬彬》列到《美的考索》。他用写诗的笔写学术论著,即便严谨的考据,也流溢着诗的情愫,诗的神韵。 他是一个真率的诗人,只要有充足的时间,只要能独立地思考,只要让他在几千年的诗国里自由驰骋,只要让他和学生畅所欲言谈学论道,他就快乐,他就满足。所以他常快乐着满足着,所以在每一部书后的感言里,他从不掩饰探骊得珠后的喜悦与自豪,毫无顾忌地袒露诗人的真性情。他又是一个清醒的学者,他知道创新总有风险伴随,尽管他充满厚积的底气。可他觉得这风险值得去冒,所以总能保持一种舍我其谁的探究勇气,执著地前行。他研究诗学,从资料做起,主编了我国第一套《中国历代诗学论著选》、《中国历代词学论著选》、《中国历代赋学曲学论著选》、《中国历代文章学论著选》;他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诗学体系论》,首次以“五字”建构古典诗学体系,王运熙先生评其“有筚路蓝缕之功”,再版时被收入“社科学术文库”,至今已出三版;他撰写了我国第一部《中国诗学批评史》,这也是他申报的第二个国家级项目,钱中文先生评曰“资料翔实,阐精发微,标新立异,自成一说”,至今亦出三版。他的不少论著,现被很多高校列为专业必读书。 这位走在学术前列的开拓型专家,却是时代风潮的落伍者。在经济大潮中偏偏缺乏市场意识,从不赶时髦,追踪所谓热点。他也巧遇过一次全国性的《周易》热。一个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省份的学者,竟以研究《周易》的前期成就,两次成功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而当不少《周易》专家迅速通过“预测术”、“占卜术”大大改善生活时,他却历数年献上两部沉甸甸的著作:37万字的《周易与中国文学》和60万字的《焦氏易林诗学阐释》。 他是一个纯粹的学者,一直做着纯粹的学问。他的希望很单纯:能为中华文化的脉传做些贡献。1984年,他写过一首诗,《我开掘白色的页岩》,2000年录入一部专著的《后记》以明志。兹引末段,这许是良运先生最后的心愿: 我开掘/白色的页岩/隆冬,我的冻疮也在石化/酷夏,我的汗水也在结晶/智慧的人类造山不止/白色页岩不断迭起新的高峰/如果,我也能被碾压成/薄薄的、洁白的一片/啊,什么时候让我做一个/被后人开掘的、幸福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