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下旬和10月上旬,我在美国参加诗学会议、交游览胜,主要在新英格兰地区,期间曾从华盛顿到波士顿,又从波士顿到华盛顿,两度经过正好位于这两个中等城市之间的大都会纽约。我当然知道袁可嘉先生就在纽约当寓公,也带着他的名片(上面有他在纽约的住址),也曾动过去探望老先生的念头,但由于我在纽约停留的时间太短而终究没有去。没曾想,在我离开美国正好一个月之后( 袁先生是卞之琳在西南联大时的及门弟子,师生情谊至深。2000年12月,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原计划为庆祝卞之琳90华诞而举行专题研讨会,袁先生在全家人都反对的情形下,八十高龄、明显老迈的他执意抱病从纽约千里万里地赶回来,为的是要跟60年的老师见个面。他下飞机的当日,听到的却是卞老仙逝的噩耗,使他极为悲痛。庆生会变成了追思会。袁先生作为卞之琳的“老学生”头一个发言,他几度哽咽得不能出声的情景,我至今历历在目。 当天晚上,我陪师兄江弱水去他位于永安南里的住处看望他。他在客厅里接见我们。由于长久没有人住,房子显得异常空落萧瑟。客厅极小,中间支着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餐桌。他念叨着他在1941年跟卞老第一次见面时的尴尬情景:“我初次见到他,冒昧地称他‘卡’先生,他纠正我说,‘我姓卞,不姓卡’;弄得我很不好意思。”袁先生的情绪平复了许多,但看着还是很累。我们怕打搅他休息,没有聊多久,就告退了。他送给我们他新出的书,其中有《半个世纪的脚印——袁可嘉诗文选》。 第二天,我们去八宝山送别卞老之后,我邀请袁先生到中国现代文学馆参观。我因为在文学馆只是个小兵,无权要车接袁老;再则,他不是革命文学的大员,跟中国作家协会又素无关系,所以也不可能受到隆重的接待。我还记得,我和他的大女儿晓敏、江弱水和我的另一位师兄王毅一路陪护着他,他拖着病痛的躯体和哀痛的心灵,从八宝山出发,先乘地铁再打车,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文学馆。我赶紧找来轮椅,推着他去食堂,吃了点快餐,然后,我推着他去看展览,边走边做讲解。我当时跟沈从文一样,是挂牌的讲解员。我讲到了卞之琳文库的情况,虽然还没有真正建立,但由于我那段时间的努力协调,时任馆长舒乙先生已经同意。在文学馆展厅二层举足轻重的20世纪文学成就展中,“九叶诗派”占着偌大的版面;袁先生既细看诗友的展品,也看着自己的照片、书影与诗作,感到十分欣慰,这时他甚至变得兴奋起来。随后,我又推着他到舒乙的办公室。袁先生先就“卞之琳文库”的建成向文学馆表达了真挚的谢意,说到自己,他谦逊坦言:以个人的文学创作成就,恐怕没有资格建文库,但问能否以“九叶诗派”集体名义建。舒乙当即拍板:“当然,没问题。”这就是文学馆中惟一一个多人文库的由来。在送走袁老他们之后,我又找到舒乙先生,提议:搞一个“‘九叶文库’建库仪式暨‘九叶诗派’学术研讨会”,由我负责协调各方面的社会力量。舒乙又当场答应,但提了两条:一、不叫“建库”,叫“开库”;二、文学馆经费紧张(当时我们的工资都曾被拖欠过),只提供场地,不提供任何费用,这意味着我得去化缘。 第三天晚上,杜运燮先生做东,在袁先生附近的一家粤菜馆,二老请我吃饭,作陪的还有他俩的几位家人。就在饭桌上,他们各自交给了我一批书,作为“九叶文库”的第一批资料。我郑重承诺,一定全力搞好开库仪式暨学术研讨会。关于费用问题,杜老给我支招:可以找找时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吴思敬老师,他们那儿的诗歌研究中心有一些经费。 为了把这件有历史意义的不大不小的事做成,我在一个炎热的傍晚找到了吴老师的府上,他爽快地答应了:他手下的中国诗歌研究中心愿意提供必要的人力财力支持。
可以这样说,正是由于我以诗坛译界晚辈的身份邀请袁先生到文学馆参观,并介绍了文库尤其是卞之琳文库,他才倡议建立“九叶文库”。我为自己能帮他实现这个愿望而感到高兴。其实,这个文库的建立为文学馆在“非主流”诗歌界提高了声誉、扩大了影响,意义也不可小觑。可惜,我现在的同事(包括领导)中恐怕很少有人知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和内在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