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多少有点汗颜,平生读书甚少,且经常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心不在焉,不求甚解,这种人和书之间又能发生什么呢? 小时候家里没有书,灶头上有一本皇历还不知是哪一年的。家里偶尔会出现一两本唱本,那都是一些过路书,父亲从哪里借来的,过两天还得还给人家。我有印象的也就是《十八家反王》《薛仁贵征东》《薛顶山征西》这些。 每逢父亲讨换来新书,消息便在全村不胫而走。那几乎是全庄人的喜讯。一般是在雨天,不能下地,人们聚在一家大屋子里,手也不闲着,都带着活儿。女人纳鞋底、捻线,男人有的在腿上搓绳,有的低头编点什么。父亲也没有什么开场白,报了书名,随即开始演唱,先是照着书抑扬顿挫的说,到了有韵的地方便放声唱了起来。曲调是自创的,上下句,也还悦耳。听书的人很投入,有的女人竟然抹泪,男人也一俯一仰,唏嘘有声。 父亲唱累了,就会把书递给我,已经等得太久,嗓子眼儿早就痒了。我抖擞精神,格外卖力,乡亲们免不了啧啧赞叹:跟铜钟似的,比他爹好听。其实书里好多字我不认识,我连蒙带猜趟了过去,听的人也浑然不觉。 有时我们还应邀到外庄去唱,还是我和父亲搭档,钱物从来不收,但总会有一顿好饭让我长久回味。 这便是我和书的最早接触。别小看那些半文半白档次不高的唱本,那几年的生吞活剥使我对古汉语的阅读和表达至今都保留敏感和悟性,受益匪浅。有时真不知道哪块云彩下雨。 小学五年级时,我和另一本书历史性的邂逅,是在同学的书包里发现的,没有书皮儿,不知叫什么名字,我央求同学借我看一天。 我看完那本书已经是傍晚,我泪流满面不能自已,我怕家里人看见,把头深深地埋在水缸里。母亲叫我,我抬起头,母亲大吃一惊,问:哪个打你的? 我是庄上有名的坏孩子,经常跟人打架。母亲哪里知道这一次我是被书打了,而且打得这样痛,这样刻骨铭心,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接连几日,我郁郁不快,惦着书里人的命运。后来我知道那本书叫《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是一本翻译小说,也是我读到的第一本小说。这书给我开启了另一个世界,这世界色彩斑斓,无边无际,充满诱惑而又无比遥远。我至今也说不清邂逅这本书对我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我的灵魂被她触摸了,我身上最敏感的部位被她触摸了,我被她改变了,我开始不是原来的我了。 我渴望书,渴望文学,渴望阅读,渴望在书中沉醉。人也变了,不再跟人打架,不再以大欺小,也不再恶作剧,惹人讨厌。我甚至变得很礼貌,很文质彬彬,用我母亲的话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真的,对我来说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 上了初中,我见到了城市,见到了很多书,尽管那仅是一座小县城,一座很小的中学。在我眼里学校图书馆挺大的,占了好几间平房。看图书馆的是一位很漂亮的女老师,她不教课,老是鲜亮的坐在那扇玻璃窗里边,一边用手拢着头发一边填写巴掌大的图书卡片。 我很快成了那里的常客,我第一天借走一本三四十万字的小说,第二天就来还书。女老师总是一边登记一边问:你真看啦?我点点头。她摇摇头:我一年都看不完。我都是晚上在被窝里看的。打着手电。天哪!她惊叫起来,我发现她惊叫的时候特别美丽,你眼睛不想要啦!真是被她言中了。近二十年来我一直在和眼睛较劲儿。这是后话。 后来女老师给图书馆进书总是带着我,文艺类书籍买什么不买什么全由我说了算,我趁机买了好些自己喜欢看的书。当时我只是一名初中一二年级的小屁孩儿,在偌大的中学里能享受这样的特权让我十分自得,甚至飘飘然。 我对图书馆的热情并没有维持很久,我发现很多书也就那么回事儿,再没有当年读《卓娅和舒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这期间我得到过一本应当叫作坏书的书,头尾都没有,已经被人翻得很烂,至今也不知它叫什么名字。那本书真像毒品,让我一沾上就不能脱身。但所幸地处偏僻,这类书对我实在是百年难遇,中学六年我再没碰到过这类书,否则以我自由散漫之天性,不知将沉沦到何种地步。 北大应该是读书的地方,但我对书的渴望已经不像以前了。我也读,但懒懒的,按部就班的,心平气和的。口味也越来越刁,有些书翻几页闻一闻就算读过了,有些书看都不看随手就扔。而且眼高手低,妄加评判,满口胡言。眼里留不下几本书。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后来,我的工作都是和书有关,编杂志编书,自己也出过几本书,我开始拥有不少书,甚至要什么书,只要开出名字,就会有人去给拿来,多牛的人啊!但少年时对书的那种疼痛感却再也没有了。一点儿也没有了。 这些年因为眼睛不好,和书渐行渐远,我试着转移自己,比如听音乐,比如看戏看电影,比如找人吹牛,但都扛不了多久,随即我又郁郁寡欢乐不起来,整天跟霜打的似的,自己也说不清原因。只是有时更深人静,点上台灯,戴上眼镜,鼓足勇气拿出一本书,很吃力的慢慢地读,心境十分平和,周身通泰舒畅,如饮甘泉。此时我才知道我这种人已无可救药,在这万花筒般的世界面前,能让我安静,能让我平和的还就是一本书,一本好一点的能让我读得下去的书。看来我和书还是有缘的,甚至很难割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