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堂课时,我笑着喊这门课为‘梦回古朝’。现在想起,脑海中依旧萦绕着丝丝缕缕的情愫,让我感动,让我忧伤。每当情至此,我的语言越显贫乏,拼命在大脑中努力找寻可以囊括我心的词语、句子,后来竟毫无所获。但是,我还是在努力着,用尽我苍白到无力的语言,尽可能将这段美丽的‘梦’完美呈现。在这场梦里,我手捧一面镜子,这是一面鲜活的明镜。有了这面镜子,我嗅到了镜中遥不可及的鲜美的花草香,有了这面镜子,我更清楚的目睹了文人的风采,有了这面镜子,我也慢慢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一位同学将我的课程比喻为“明镜”,以便来照见自我,但我想,学生们的作业,更像是一面明镜,可以作为讲授课程和学术研究的映射反思,同时,从中也可以窥视当代教育和学术研究之一斑。我是一个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投入情感的人,因此,即便是阅读学生作业这样似乎枯燥的事情,也常常掺入浓郁的情感,每每遇到一篇美文,便会动情不已。之所以对所谓平常的教学工作带着这么深重的情感,正来自于学生们的由不接受到高度赞美这一转型的艰难——这,其实也可以视为学术之旅奋斗艰难的一个缩影。 坦诚而言,我的课程,并非是最受欢迎的,甚至有相当多的同学,表达了对我课程的质疑、不理解。所欣喜的,是我终于能从这面“梦中的明镜”,照见了某些深层次的思想,使我真实地触摸到了一个真实的存在,与此同时,也触摸到了一个时代的脉搏。譬如有同学这样来回顾他第一节课程的心理:“当第一次听到老师字正腔圆,胸有成竹地质疑学术界一直以来关于词产生的基本共识时,说句实话,我的第一反应是,老师能这样教学吗,这样为人师表对吗?”对此,我的回复是:“大学之讲堂,原本就是学术自由探讨之殿堂,质疑与创新,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此位同学思想之袒露,令我惊诧不已,应试教育之毒害,乃至于斯。”两者之间,思想的鸿沟有如天堑,这不是年龄的代沟,更不是师生关系之沟,而是对学术、对教育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记得我刚到吉林大学所进行的第一场讲座,题为“苏东坡与中国诗歌的演进”,核心观点为:唐宋之别,乃为古典与近代之别,当时会场上欢声笑语,气氛融洽,但到了第二天的座谈会,我就明显地感受到研究生们的排斥,发自心底的不能接受、不能容忍。后来,宋代文学为近代文学之始,已经成为了学术界的一个共识,这些同学才开始容忍我的这种“怪异”之论,但他们又开始怀疑我的写作方法可能是先有观点,随后找找资料论证,言外之意,标新立异,左道旁门而已。但这种种猜测,反倒成了我研究的动力。 另外一位同学这样阐发她的转型:“震惊来自老师对经典权威的质疑与颠覆,最让我吃惊的是‘词产生于宫廷’这一观点。我们迷茫了,更多的人接受不了,这改变的不仅是有关于词的观点,说夸张点还改变了我从小到大树立起的语文观,当从老师那里得知文学研究需要一种继承着批判时,应试教育给我的有力支撑点就瞬间坍塌了……后来我才意识到我这就在讨论学术问题,这个意识又让我震惊好久。”这是一位名叫公紫铭的同学所写,上课的时候,总是坐在第一排,她特殊的姓让我记住了她,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在她上课时总是睁大圆圆的眼睛听我讲课的背后,竟然有过这么多、这么大的江海波澜!作为大学生,而且是全国重点院校、知名学府的大学生,竟然还不能懂得大学教育的本质是研究,不懂得学术的本质就是创新,这是应试教育的悲哀,这是时代的悲哀。所幸之事,是她的觉醒:“当学术研究不再深不可及,当颠覆与创新在我们的疑问中崭露头角时,我们也正在我们的治学之路上扬帆启程”“没有神圣,没有权威,没有高不可及,有的只是我们那句深深追问的为什么,叩问书本是学术,叩问内心便成诗!”这真是哲理一般的诗,或说是诗的哲理。 在新型师生关系的基础之上,我喜爱学生们不再把我当老师、当先生:“我喜欢木斋兄把我们当朋友。有时候会有一种推杯换盏,然后各抒己见的感觉,也许就差了些美酒和月光,眼下来看,是不是晚上上课更有些滋味?”“木斋,你让我知道,不管别人的眼光,做自己的文人,也是件幸福的事!”这是一位名叫甄宓的同学所写的语句。是的,我一向认为:学术面前人人平等,学术皆可质疑,大师也可质疑,学术必须质疑,我既不以所谓大师为神圣,自然也就不把我本人看成为弟子之师,看到学生们在我面前没大没小,称兄道弟,是引以为自豪的,遂回复说:“甄宓,你美妙的文字,诚挚的表达,不能不让我放慢快速阅读匆匆浏览的目光,是的,学生们的文章太多,我的归程渐近,许多的事情等我去做,但闪光的总像是夜空中的流星,倏忽之间划过繁忙的天街,总会让繁忙者停下匆匆的步履,仰视那天空的美丽。你的文章感动了我,好久没有这样的感动了,是的,还有什么不能让人在这种深刻理解的思想中震撼呢?” 是的,我为学生们的觉醒和理解感到来自心灵的愉悦、震颤,正是由于经历了理解的艰难,才能体会到雨后彩虹的美妙。我能感觉到,那貌似强大的、坚固的钢筋水泥大厦正在松动,我已经能听到那砖瓦木石开始迸落的声响了,在这清冷的早春之夜,我,不再感到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