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少年时代,我还见过一些大师,可惜,他们长期处于无人搭理的状态,没有人当他们是大师,他们一再成为被监督改造的对象,经常在大批判的靶子中出现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学生那一代,有很多人,与今天相比,其实也都是大师,只是当时更不认他们为大师,连小师也不是,多年在喂猪,在大田里干农活儿,在打扫茅厕,在当清洁工。当我们终于发现他们是大师时,他们已经撒手人寰,或是垂垂老矣,还没有等到我们尊称他们一声大师,他们就成了《辞海》里的人物。
大师辈出的岁月,我们轻视甚至蔑视大师,似乎连这样的称呼都很吝啬。我们听惯了导师、旗手一类的称呼,就是很少听见说大师。失去大师的时代,大师的称呼却忽然间泛滥起来,被别人封为大师的,自以为是大师的,硬摆出大师模样的,比大师还大师的,都不失时机地在我们身边晃悠。大师受尊崇了,可是事实上却没有几个大师;大师们纷纷作古,于是,谁是人瑞,谁的运气好,谁就有幸成了大师,这是我们如今不得不承担的历史后果。
私下随便叫叫大师,客套地呼喊大师,无论怎样拔高溢美吹捧,我们都无可非议,因为这毕竟属于私相授受,不算什么正式的称谓,也无须配备车子、房子、随员。但是当舆论已经将大师当作一种封号授予一些人,并且这种封号铁定地冠于一些人名字的前面,而封赠的效果又令大多数不明真相的人因此对一些人崇敬了百倍,这些人还能因此出任院长、会长、主持类书或丛书的编纂时,我们就不能不讨论究竟什么是大师了。
大师首先是专家。只有专家的师表,学者的楷模,教授的教授,才可以称之为大师。什么是专家呢?写几本普及类的小册子,开几次讲堂,专门与摸不着头脑的人大谈特谈专业,经常在屏幕里露露脸,做一时半会儿的公众人物,恐怕还不能算专家,只能叫圈内人士或是业余爱好者。专家需要成就,成就就是研究成果的多年积累,而成果并非人云亦云,也不是前人的成果再换另一种说法。一个人假如连这样起码的专家资格都很可疑,就更不必说是什么大师了。
专家是一个专业内的高手,所谓专业就一定要具备技术,没有长期的技术训练,专业水准也不可能高于一般爱好者。人们一向以为许多人文学科无所谓技术,所以,国学、文化等等,封号就更为随意,反正沾上本国的、中华的,无论什么功底,都可以成家,资历老点的便顺理成章地捧为大师。其实,从国学的习惯定义看,我国固有之学术最基本的是小学,也就是语言文字之学,治国学者不能不治文字音韵、章句训诂,不能不掌握考据校勘的方法。若以这样的标准考量,技术性就很强,国学也不至于那么恣意。可惜,这样的标准现在被认作狭义,而广义国学则是一种极为宽泛无边的说法,似乎连梅兰芳、齐白石、侯宝林等等都不妨称作国学大师,但他们事实只是国剧大师、国画大师和相声大师。人文学科的技术性并不弱,每一门学科也有每一门学科的技术,这应该作为一种常识普及。有了技术性作保证,专家的资格就有了标准;技术性越高,越具备大师的条件。
大师还不等同于专家,大师必须开一代文化风气之先,如胡适;必须在学术上独树一帜,如陈寅恪;必须是观点、理念、方法的创建宗师,如王国维;其思想足以影响一个时代,如梁启超;培育的学术气氛可以形成一种历史标志,如蔡元培;留下的一部作品或是几部作品能够催生出新的天地、新的历史、新的发展方向,如鲁迅。如果创立了一个体系、一个流派、一个风格、一个学说,那自然更是大师了。假如仅仅是有著述、有研究、有想法、有训练,那最多也只是个专家。
大师的成就往往难以逾越,这就是大的含义。由于学术山高,修养水深,所以大师的建树非常人所能取得,一旦获得,必是巅峰之作,既是巅峰之作,当然不可能轻易超过。一个没有巅峰之作,从未创造过不易之论的人,大,由何而来?
大师的分量在于学养,在于创建,在于品质,在于风范,也在于操守;不是口才,不是马齿徒增,当然也不是出镜率或是观众的眼球票数。我们今天检视四周泛滥的大师们,首先看看他们是否专家,再看看他们的大师封号前面的行当与他们实际研究的领域对不对路;连专家都不配,连行当都没定确切,这样的大师显然是乱封的,是不知所以然的人妄加的,只不过是浮躁的时代泛起的又一堆泡沫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