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知道,这些年学校教育一直在进行“制度化、体制化”的努力:开什么课、课程的题目都是规定好的,并且是输入电脑的。老师开的课,符合计划要求的才算数,才算老师的工作量,给听课的学生学分;不符合的,就不予承认。应该说,这样的规定,并非毫无道理,教学的随意性太大,也会乱套。但对我这样自由惯了、喜欢奇思异想、不怎么守规矩的教授,就有点麻烦不便。理想的教育应该是既有规范,又给不规范的课程提供一定的空间。 我与“我之鲁迅观” 记得我在北大开的第一个独立课程,题目是“我之鲁迅观”。我是给1981级的学生讲的。顺便说一句:从1981级一直讲到2001级,也就是说有二十一届的北大学生听了我的有关鲁迅的课,我觉得挺高兴的,也觉得很有意思:向连续二十一届的学生讲“我之鲁迅观”,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劲头。而且讲鲁迅这样的历史巨人,却要突出“我”,强调研究者、讲课者的主体性,这在今天恐怕都有些出格,1981级学生听起来自然觉得从未听过这样的讲法。但北大毕竟是一个眼界开阔的学校,学生虽然觉得奇怪,但基本上是接受的。一传到社会上,特别是鲁迅研究界,就引起了出乎我意外的反响。 当时在武汉召开了一个学术讨论会,讨论在高校如何开鲁迅研究课。本来我还只是个助教,还没有资格参加,我的导师王瑶下命令要让我去,我只好去会上做了一个发言。没想到引起强烈反响,当然有一部分人赞同,但更多的是愤怒与嘲笑:钱理群这人太狂妄了,什么“我之鲁迅观”?!他竟敢把自己跟鲁迅并提,居然宣称“既不能仰视鲁迅,也不能俯视鲁迅,要平视鲁迅”!——这个观点在现在看来是常识,但是当时就被认为是对鲁迅研究的“仰视”的既定格局的一个严重挑战,这就难免被视为“狂妄”了。顺便提一句,我这个观点同时又受到一些年轻人的指责:钱理群平视鲁迅不对,就应该俯视鲁迅。这大概也很有象征性:我这个人一辈子就处在年长者与年轻人的质疑中,受到两方面的夹击,这也是我的命运吧。 我学术研究的“野路子” 我在很多场合都说到我的研究是一个“野路子”,这是我和一个朋友王乾坤在通信中讨论到的一个问题。我是这样说的:“我读鲁迅的书从出发点上就不是把它当作古董,或者作纯学术的考究,而是带着人生种种困惑、苦恼、渴求,到他那里去寻求心灵的启示,学习如何做人,在学习中慢慢知道其人其事,积累的多了,因为种种机缘,就倾诉而为书。我研究他,不是在学院中把他当作研究对象,而是把他当作引导者,首先学会怎样做人,然后有体会,写成书就是《心灵的探寻》。至于人们承认与否是无所谓的。”就是说我的书是否得到理论家重视,在我看来不重要;即使成了废纸,得不到感应,我也并不遗憾。因为我没有阉割自己,而是抒写了自己的思考,这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一种基于生命的精神享受,这才是我的最高目的。这也许被认为大逆不道,但书既然出来了,就成为一种社会存在,再也抹煞不了。于是就会引起人们心灵的震动,也会引起一部分人不舒服,甚至骂娘、跳脚,不管怎么样,一些人心目中的一统天下就这样被打破了。 这就是说我的学术道路,开始是“野路子”,不被学术界承认,但后来当你强大到一定程度,就不得不被承认了。好像我现在也被鲁迅研究界承认了,而且好像还不大容易绕过。但我得承认在有些人眼里,我又成为权威。当我被学术界承认,甚至某种程度上被认为是权威时,我又面临新的问题。首先,在承认的同时,就是把你规范化。鲁迅先生讲梅兰芳,说他也是来自民间,有一点猥下、肮脏,但是泼辣、有生气,后来把梅兰芳请进宫廷,所谓被承认了,也就是把他罩进玻璃罩子去,待他化为天女,高贵了,然而从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怜。鲁迅的这一分析,是被许多人视为“偏激”之论的,但我每回读到这里,都有心惊肉跳之感。因为我自己在被承认的同时,也面临着被规范化的命运,因此就有了新的苦恼。而且还要警惕:当你成为一个权威,你会自觉不自觉地使用你的话语霸权,成为新的压迫者。 这里我想说说我的一个隐痛:未曾公开的反省与忏悔。大概是前几年的一次博士生面试,我是考官,当然掌有决定学生命运的生杀大权。有一个学生来参加考试,这个学生说了一些不恰当的大话,没有什么材料依据,也不加论证,就得出一个很可怕的大结论。我这人脾气很好,但有时也会发脾气,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突然愤怒起来,我就利用我的知识优势,连续向他问了四五个问题,并非常严厉地训斥他。最初我很得意,但他惊恐又不以为然的神态使我一震。应该说,指出学生的错误,提出质问,这本身并无问题,这也是教师的责任与权利;问题是我的权威心态,我的训斥中的不平等态度与霸气,这就形成了利用知识权力对学生的压抑。现在我又想起这件事儿,就觉得脸红与不安,而我已没有机会再向这个学生道歉。我这样做很可能使学生的自信心受到很大伤害,有可能影响他未来发展,在某种程度上这也可以称为鲁迅所说的“精神虐杀”。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无论如何,不能以势压人,一定要与学生保持平等的关系。这还涉及另一个大问题,即对自己的讲课和学术著作的基本定位和评价。我在给1997、1998级学生上“话说周氏兄弟”这门课时,说了这么一段话,我是很诚恳的,可是大家不大注意,这里再重申一遍:无论是我的著作,还是我的讲课,无非表示这样一个意思,就是在这样一个世纪末,有这样一个人,这么一个钱理群,他对鲁迅、周作人或者对现代文学有这么一种看法,有这么一种思考,如此而已。然后大家听了我的课或看了我的文章,自己去做自己时代的独立思考。每一代人、每一代个体生命,他们都有自己思考的题目、方式和结论,是他人所不能代替的。但同时各代人之间、各代个体生命之间,又有某种历史连续性:我们既在继续前人的思考,又在进行自己的独立思考。“我讲这门课的最终目的是希望大家去独立地、自由地思考。当然会有同学拒绝思考,我也不要求大家都来思考,或者不要求大家都来做思想者。因为在现实中国,思想者是艰难的。但是即使你不做思想者,我对于你也有个小小的请求:请理解别人的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