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也好,林黛玉也好,薛宝钗也好,对我们来说,那群一百多年前生活在大观园的情男怨女,他们的言谈举止无不体现着作为一个“人”在与其同类交往时的经验和教训。《情商与中国古典小说之红楼篇》(文汇出版社出版)的新颖之处是,为读者换一个读法看《红楼梦》,不仅让我们又一次领略了这部古典巨著的魅力,而且对于我们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现代社会里如何立脚、如何成为一个成功者,也将大有裨益。本版摘录其中一篇。 事情的发展,与贾宝玉的心愿相反,也让众人始料未及——薛宝钗最后成了他的妻子 贾宝玉命中注定和两位女性有密切关系:一个是有“木石前盟”的林黛玉,另一个是有“金玉良缘”的薛宝钗。 应该说,贾宝玉对薛宝钗也是深有好感的。他称薛宝钗为“一字师”,夸奖她“无书不知”。尤其是,当看见薛宝钗“雪白的胳臂”时,他便“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没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又呆了。贾宝玉的“呆”,是由异性的外貌美而激起的情感冲动。这种情绪反应是在大脑皮层接到信号前、由扁桃核率先作出的,一旦大脑的思维部分开始活动,“宝姐姐”就又被“林妹妹”替代了。一曲[终身误],唱出了贾宝玉的心声:“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贾府的上下人等,起初也认为贾宝玉会与林黛玉缔结良缘。薛姨妈就当着林黛玉的面对薛宝钗讲过:“我想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得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给他,岂不四角俱全?”王熙凤也开过林黛玉的玩笑:“你既喝了我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家做媳妇?”连小厮兴儿也说:“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 但事情的发展,却与贾宝玉的心愿相反,也让众人始料未及——薛宝钗最后成了他的妻子。这个结果,验证了“美中不足今方信”的话,使贾宝玉深切体会到了“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的味道。 “模样周正”这一条,两人都符合;而凭“脾性儿好”这一条,林黛玉就落选了 就薛林二人的内心而言,她们都是喜欢贾宝玉的。林黛玉固然是在用她的整个生命在爱,就是薛宝钗,对贾宝玉也不是无动于衷的。她早就留心到“金玉之论”,“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贾母不满意林黛玉对男女情事“有了些知觉”,其实,薛宝钗的这种“远”,不也是因为“有了些知觉了”?“远”的表象之下,蕴藏着“近”的意思。元春赐下来的东西,独她和贾宝玉一样,她也感觉到了,“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尽管她努力克制,有时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她对贾宝玉超乎寻常的感情来。贾宝玉“大承笞挞”后,薛宝钗先黛玉而去探望,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这咽下去的半句话,当然也是“心疼”之类的意思。她虽然没把话说出来,但“红了脸,低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这种情态,清楚地表明了她心中对贾宝玉的关切爱护。只是与林黛玉相比,薛宝钗能够自觉控制心中的情感冲动,将可能出现的“私心”消灭在萌芽状态,自觉站在封建礼教的规范线之内。薛宝钗所具有的这种强有力的自控力量,正是她高水准情感智商的体现。 两个少女,面对同一个对象,一个用全部生命在追求,另一个却有意在回避;同样,贾宝玉面对两个少女,一个他亲而近之,另一个他却敬而远之,为什么结局却是欲得反失、想远却近了呢?让我们来看看贾府老祖宗贾母的评说。 贾母在为贾宝玉定亲前,曾提过一个基本要求:“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脾性儿好、模样周正的,就好。”若以这两个条件来衡量薛宝钗和林黛玉,“模样周正”这一条,两人都符合;而凭“脾性儿好”这一条,林黛玉就落选了。 贾母对林黛玉的评价是“那孩子太是个心细”;在薛姨妈跟前,贾母曾把林黛玉和薛宝钗作了一个对比,说:“要赌灵怪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担待、有尽让了。”她还对王夫人等人说:“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贾母凡是说到林黛玉,有意无意总要带上薛宝钗,这说明她的内心也在把两者进行比较。有趣的是,贾母所比较的两个方面,恰好可以看作是现代的智商和情商。 薛宝钗是“有担待、有尽让”,林黛玉却“太是个心细” 贾母所比的第一方面是“灵怪儿”,也就是聪明伶俐,也就是智商。比较结果林黛玉“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这话是当着薛姨妈的面讲的,有照顾薛姨妈脸面的成分在内,说“不差什么”,其实就是比薛宝钗强。贾母知道林黛玉比薛宝钗聪明,但这方面的优势并无多大意义。在她为贾宝玉择偶的两个条件中,根本就没有这一条。能不能做好一个封建大家庭的主妇,智力高下决不是至关重要的。何况,薛宝钗的智力与林黛玉相比真的是“不差什么”。 贾母所比的第二方面是“宽厚待人”,也就是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也就是情商。比较结果,林黛玉落后好多。薛宝钗是“有担待、有尽让”,林黛玉却“太是个心细”。所谓“担待”、“尽让”,就是说在处理人际关系时能自我克制、能宽容对人。贾母在日常生活中观察到,“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平和,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像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性儿,真是百里挑一的。”而林黛玉所谓的“心细”、“乖僻”,就是过分敏感,过于看重个人感受。 从封建礼教对于一个妇女的要求来说,薛宝钗无疑是优秀的。封建礼教要求妇女“三从四德”。“三从”就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总而言之,是要服从男性,不能有自我。这点,薛宝钗做到了,而林黛玉却做不到。薛宝钗没了父亲,只有一个被称为“呆霸王”的不争气的哥哥薛蟠。贾府为贾宝玉向薛姨妈提亲的时候,薛蟠因为杀了人正在牢狱之中。当薛姨妈问宝钗“愿意不愿意”时,这个非常有主见的姑娘坚定地对母亲说:“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是父母作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作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明知薛蟠不成材,却甘愿把自己的终身大事交给他来决定,这在今天看来未免迂腐,但在当时却是有道德的表现,薛姨妈因此“更爱惜他”。薛宝钗要做到这一点,也需要有强大的自控力量,她理智地将自己的情感世界封闭起来,而按照封建的教条来规范自己的一举一动。 和她相比,为自己婚姻大事操碎了心的林黛玉就不一样了。贾母就厌嫌地说过:“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心里才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贾母会对林黛玉的“心病”作出如此强烈的反应,智商过人的林黛玉应该是想象得到的,她缺少的不是提醒,而是控制情感的力量。她过度显露自己的情感,结果便加速了悲剧的发生。 所谓“四德”,是指妇女的德容言工。薛宝钗的外貌(妇容)和针黹(妇工),和林黛玉同样出色。比林黛玉更强的,是她的“妇德”和“妇言”。清代小说家文康在他的小说《儿女英雄传》中,曾经把“妇德”分解为“孝敬翁姑,相夫敬子,调理媳妇,作养儿女,以至和睦亲戚,约束仆婢”。薛宝钗待字闺中时,已在孝敬老人(为贾母点戏、安慰王夫人)、帮助宝玉(“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和睦亲戚(为史湘云、邢岫烟排忧解难)以及约束仆婢(不准莺儿与贾环争执、指责靓儿“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等方面有了出色表现。平时,她“罕言寡语”,“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不像林黛玉“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厉害”。 贾母对薛林二人的评价,在某种程度上集中代表了众人的意见 贾母最终决定让薛宝钗来当“宝二奶奶”,是那个社会道德审判的结果,同时也是薛林二人情商高下所造成的后果。 当初曾经在林黛玉面前笑语“你既喝了我家茶,怎么还不给我家做媳妇”的王熙凤,第一个在贾母面前提出:“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当老太太说“只有宝丫头最妥”的时候,王夫人的反应是:“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么想”;连袭人丫头听到贾宝玉定了薛宝钗的消息,也“心里方才水落归漕,倒也喜欢”,连夸“果然上头眼力不错!这才配得是。我也造化!”这些众口一词的说法,说明在为人处世方面,薛宝钗远远超出了林黛玉。 金钏儿事件发生后,王夫人想要把“姐妹们的新衣裳给他两件装裹,谁知可巧都没有什么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两套”。王夫人深知“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因此,宁可叫裁缝赶做,也不动用她的衣裳。给王夫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就是林黛玉人际交往上的败笔。何况,接下来,薛宝钗马上自告奋勇,献出了自己的新衣裳。两人在王夫人心目中的高下当然是不分自明了。 袭人是依据薛宝钗和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态度来判定二人的高下的。她在史湘云面前率直地把两人进行过比较:“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宝姑娘叫人敬重。”很明显,林黛玉没能赢得她的敬意。这个一心专注于追求爱情的姑娘,对其他人显然重视不够,无意中失去了一个支持者。 史湘云不止一次在贾宝玉面前说过不满意林黛玉的话,称她是“小性儿、行动爱恼人”。有一次,她当着袭人的面对贾宝玉说:“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嗔我赞了宝姐姐了。”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言语之间,两人对林黛玉为人处世的不 满是显而易见的。贾母对薛林二人的评价,在某种程度上集中代表了众人的意见。虽然这种意见有道德判断的成分在内,但从情感智商的角度来说,林黛玉与薛宝钗相比的确是逊色的。假如在我们周围,有一个像林黛玉那样的人,她(他)只专注于自己的感情,不大注意别人的情绪反应,甚至时常为了“我的心”而开罪别人;另有一个像薛宝钗那样的人,她(他)不动声色地把别人的情绪看在眼里,作出适当的反应——或排忧解难,或慷慨相助,我们会更愿意和谁做朋友呢? 摘自《女人·家庭·爱恋——情商与中国古典小说之红楼篇》文汇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