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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怎样读孙子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9-04-21 00:00于哲学网发表

 

 



    《孙子兵法》和应用研究

     

      什么叫“应用研究”?大家可以看一下最近出版的《孙子兵法大典》(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七册的第一部分,即杨善群主编的《拓展借鉴》。这里面,政治统御、商业竞争、企业管理、金融投资、外交艺术、教育教学、科技创新、卫生医疗、体育竞技、积极人生,真是应有尽有。但当今所谓“应用”,主要还是赚钱。兵法可以赚钱,以前想不到。现在读《孙子》,这是主流。

     

      现在的读者,圈子比以前大,军人以外的读者,数量激增。现在不打仗,但他们比军人还讲用。特别是商人,特别是一般民众。《孙子》普及,大家都来读,当然是好事,但糟糕的是,它被滥用。大家放着原书不读,光讲用,想起一出是一出。什么股市搏击大全,情场决胜指南,简直成了狗皮膏药、万金油。大家都是带着问题学,急用先学,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像林彪说的。那劲头就像古人说的用《春秋》断狱,用《河渠书》打井。我不喜欢这一套。这是军人读《孙子》的现代变形。不是变好了,而是变坏了。

     

      商场如战场,大家挂在嘴边,常说。用《孙子兵法》做买卖、管员工,很时髦。1984年,有三个中国人,李世俊、杨先举、覃家瑞,他们合编了一本书,《〈孙子兵法〉与企业管理》(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据说,用《孙子兵法》讲企业管理,这在我国是头一部。但在日本,这类学问早有,上世纪50年代就有。

     

      我记得,十五年前,有个日本商人,叫服部千春,来中国宣传他的研究。《孙子兵法》研究会的头两次会议,第一届(山东惠民,1989年)和第二届(北京,1990年),他出过钱,领导接见合影,他总是站在中间。据说,他的员工,每天上班,先要背《孙子兵法》。第一次会在山东。山东特产是圣人。他到山东,先拜孔子,再拜孙子。孙子的老家在哪儿?好几个地方在抢。他是在惠民拜孙子。会上,主持人说,我们听说,您是靠《孙子兵法》赚的钱,您能给大家讲讲您是怎么用《孙子兵法》赚的钱吗?他说,对不起,这是商业秘密,不能讲。

     

      日本尚武。二次大战,日本战败,英雄无用武之地,他们把武士精神用在商业上,是再自然不过。日本最早提倡这类研究的人,很多都是前“日本鬼子”。大桥武夫是前陆军中佐和东部军的参谋,武冈淳彦是前陆军中将。他们都是放下屠刀,马上赚钱。这种活学活用很可笑,但影响非常大。因为中国也无仗可打。改革开放,我们也是全民经商,做买卖的风气很浓。老板办班,《孙子兵法》是热门话题。有人起哄,说什么全世界都在学《孙子》,这是潮流,《孙子》出在咱们中国,但“《孙子》学”在人家日本,日本已经抢在前头了,欧美也在跟着学,咱们不学,那可就晚了……

     

      《孙子》热,除经商本身,还有个热点,是阴谋诡计。这个热点和前者也有关。很多人把《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搁一块儿读,书摊和电视都跟着炒。有一次,给老板上课(北京大学哲学系安排的),我讲半天,他们坐不住,问我为什么还不进入正题。我说,什么是正题?他们说,《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是什么关系。我说,一个两千年前,一个两千年后,没什么关系,“借刀杀人”、“趁火打劫”、“无中生有”、“笑里藏刀”、“顺手牵羊”、“浑水摸鱼”、“偷梁换柱”、“指桑骂槐”,这些还要我教吗,满地的奸商都会。

     

      这是现在的风气。

     

      大家说,《孙子》有用,有大用,背景是什么?我看,主要是受两大神话启发。

     

      一大神话是,美国是靠《孙子兵法》打胜仗。美国打胜仗,不是韩战,不是越战,而是两次伊拉克战争。我在《读〈剑桥战争史〉》中讲过,这是自我欺骗、自我麻醉。我们的电影,经常绘声绘色,借别人的嘴,说自己的话。如西洋女爱中国郎,惨遭拒绝,对方问为什么?他说,你无法理解中国人的感情。还有演日本人,也是替他们忏悔,替他们谢罪,替他们自己骂自己,鼻涕眼泪一大把。这不是瞎掰?人家美国打胜仗,道理很简单,主要还是靠国力军力高科技,石头砸鸡蛋。人手一本读《孙子》,乃子虚乌有,全是咱们自欺欺人编出来的。

     

      还有一大神话,日本是靠《孙子兵法》发的财。这也是胡说八道。战后的日本,作为战败国,无仗可打,美国也不让它打,英雄无用武之地,武士精神,只能用来做买卖,他们扎堆抱团的团队精神、咬牙跺脚的奋斗精神,还有模仿家长制,把老板当爸爸的管理学,都是来自日本文化,而非《孙子兵法》。欧美发财是靠抢亚非拉,日本发财是靠打中国。就算起死回生,日本的起飞是新一轮,那也是靠美国,韩战越战,发战争财。亚洲四小龙,是靠孔子发的财,这是神话;靠孙子发的财,也是神话。我国讲《孙子兵法》与企业文化,什么都挂上《孙子兵法》,风从日本来。

     

      电视上,做买卖的喜欢说,我是儒商。我是山西人。晋商,钱庄、票号、国际贸易,很有名。大家说,这就是儒商。宋以来,有泛儒主义,什么都爱挂个儒字,将有儒将、医有儒医。所谓儒将、儒医,毫无标准,儒只是包装。中国传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看不起搞技术的、做买卖的,贴上个儒字,马上显得很有文化,很有道德。

     

      上述应用研究,打《孙子》旗号,颇有类似性。

     

      它让我想起了关老爷(见图)。

     

     

     

    关老爷

     

      中国的文圣人是孔子,武圣人该谁当,本来有很多人选,太公、孙子、诸葛亮,哪个都比他合适,但宋以来,特别是明末清初,不知是哪股邪乎劲儿,大家非把文武皆非一流的关老爷拖出来,前面搁本书,后面戳把刀,让周仓替他拄着,“赤面秉赤心,青灯观青史”,烟熏火燎,受大家朝拜。北宋宣和年间,他还是配祀太公,靠边站。明万历年间,才当关圣帝君,让三大忠臣陆秀夫、张世杰、岳飞陪着,坐中间。清朝,更有意思,那些本来是忠臣应该死磕的敌人,反比忠臣更尊崇关老爷,满族灭明就是求他保佑。说书的一张嘴,体现的是人民的力量。皇上也拗不过民意,居然让他当了武圣人。

     

      宋以来,中国最缺的就是文不贪财、武不怕死。关老爷恰好弥补了这个空白(想象的空白),因而成了道德化身。他老人家,真是什么都管,特别是升官发财和江湖义气。解州的关帝庙,隋代就有,天下第一关庙。有人说,关公文化是俺们山西人的发明,他们在全国各地做买卖,到处有会馆,各地的关庙,就是他们的连锁店。但人家南方,也不含糊。传统中国,头在北方,屁股在南方,鬼子来了,屁股变成头。清末民初,东南沿海,既是西方奴化教育影响最深的地方,也是庸俗国粹的保留地和集散地。南方出去的老华侨,特好这口(包括武侠文化和其他拜拜),发财的冲动也是后来居上。港台、唐人街是介绍这类国粹的窗口,托他们的福,关老爷竟走向全世界。关公崇拜,商人、帮会、老百姓,是基本群众。对老百姓来说,孔亲老亲不如关老爷亲。

     

      迷信的本质是自欺欺人。《孙子》的应用研究,就是要把《孙子》搞成关公文化,有求必应,心想事成。我劝大家,别舍书不读,拿它当狗皮膏药、万金油。

     

    《孙子兵法》和哲学研究

     

      《孙子》为什么会变成狗皮膏药、万金油,我一直在琢磨,这是怎么一回事。除上面说的原凶,急于求用的各种理由,还有一点,恐怕不容忽视。

     

      打仗,不光是体力活,还靠脑子。我们不要以为,只有哲学家才懂哲学。兵法里面也有哲学,很深奥的哲学。哲学是什么?是从所有知识中概括提炼出来的东西,奶皮子一样浮在上面的东西,哪一行都不沾,哪一行都能管。《孙子》很有哲理,比其他兵法更有哲理,特别是在行为学上,有很深的理解。但任何哲理,离开它所依托的各种实际知识,讲滥了,讲玄了,就是狗皮膏药、万金油。

     

      历史上,文人读《孙子》,寻章摘句,多停留于字面,思想深度不够。近代不一样,文人改攻思想史。研究思想史的,很多人都注意到,它很有哲理。从前,冯友兰写《中国哲学史》,不收《孙子》,现在大家都承认,兵法和哲学有很大关系。其实,《战争论》也和哲学有很大关系。这方面,可以开掘的东西很多。我在以后各讲还要讲,这里不再嗦。

     

      文史哲,和应用科学不一样,特点就是没用。不但没用,还经常抹杀可行性,像老子说的,“无之以为用”,要的就是没用,或拿没用当用(《老子》第十一章)。《红楼梦》有什么用?指导搞恋爱吗?《儒林外史》有什么用?搞教育改革吗?史学家讲“以史为鉴”,但天下没有后悔药,就是引为教训的东西,也未必可以照搬照用。哲学更是不中用的东西。

     

      现在的《孙子》热,让我想起一段往事,并不如烟。“文革”时期,我在内蒙插队那阵儿(1968-1970年),有本小红书,是毛主席的四篇哲学著作,所有人都学。当时有个工农兵学哲学、用哲学,到处搞讲用的小高潮。炼钢炼铁种庄稼,什么都靠哲学。徐寅生的讲用最有名,他用毛主席的哲学思想指导打乒乓球,说得头头是道。中国得了世界冠军,不能不服。我们在农村也学,干什么都说是哲学指导。白天累个贼死,晚上还组织学习。煤油灯下,一屋子的烟,老贫农最爱瞎扯。他们学哲学,能学什么?不是种庄稼,就是喂牲口,越讲越乱。我在大队小学教书,那边安电灯,有人又来劲儿,居然大讲,如何用“两论”安电灯。现在想起来,实在可笑。种田,为什么不用农业科学指导?安电灯,为什么不买电工手册?

     

      我的看法是,《孙子》是高屋建瓴,层次高,很有哲学味道。但越是层次高的东西才越不能乱用。登高要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下楼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朝下走。你要把理论付诸实用,就得从理论的百尺高楼,慢慢走下来。着急,嫌累,没电梯,千万别打开窗户,一头扎下来。任何哲学,从形而上到形而下,都不能一竿子插到底,中间要有层次转换。兵书虽讲实用,也不能从最抽象的谋略一下子就跳到具体的实战,中间要有实力、制度和技术的支撑,没有这些环节,一环扣一环,非常危险。现在的拓广也一样,必须有层次转换。没有层次转换,什么都玩兵法,太危险。

     

      中国的军事传统是重谋轻技,照搬兵书,危害尤大。

     

      赵括的错误是教条主义。

     

      教条主义者不一定都是读书人,而只是误用书本的人。读书人可能误用书本,不读书的人也会误用书本。教条主义和经验主义,经常是相互配合。读书人带着不读书的什么都扯上一个用字,借这个用字,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能胡说的和能胡干的结合起来,危害最大。

     

      古人说,能言之者未必能行,能行之者未必能言(《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好兵书不一定是最能打仗的人写出来的,最能打仗的人也未必写兵书,写出来也不一定精彩。很多人都分不清书和用的关系。

     

      我的基本想法是,读书,就是老老实实读书,先把书原原本本读好,再谈用。如果急得不行,也可以不读书。不一定什么都得“拿书来”,什么都得安上几句书本上的话。

     

    毛泽东与《孙子兵法》

     

      《孙子》很重要,放在世界军事文化中,地位很突出。但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它的声音太小,引起重视,还是在冷战时期。

     

      《孙子兵法》的英译本,格里菲斯的译本,前面有个序,是大名鼎鼎的英国战略家利德尔·哈特写的。这个序言,我把它翻译成中文,译文的题目是我加上去的,叫《回到孙子》。

     

      在哈特的序言中,我们注意到,他说“回到《孙子》”,和毛泽东有关。格里菲斯翻译《孙子》之前曾编译毛泽东论游击战的文章。哈特说,正是在核武器时代,在毛泽东领导的中国正作为军事大国崛起的时代,我们才更需要《孙子》,需要他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哈特的话,我爱听,但不至忘乎所以。我们要知道,《孙子》的大出其名,还是乘时而起,乘势而起,它和毛泽东的军事成就分不开。《孙子》是沾毛泽东的光,但毛泽东,重实践,他并没把《孙子》当回事。

     

      西方重视《孙子》是因为毛泽东。

     

      还是那句话,敌人是最好的老师。

     

      抗战后,美国帮助蒋介石,蒋介石败在毛泽东的手下,兵败如山倒。韩战、越战,美国吃了亏,后面也是毛泽东。毛泽东出名,《孙子》也出名。

     

      军人最虚心,最佩服对手,不像文人,白衣秀士王伦。谁厉害,他就学谁。

     

      毛泽东,本来是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的学生,一介书生,没受过专门的军事训练,但用兵如神,没得说。过去在美国,我读过一本《毛泽东兵法》,台湾人写的,作者、出版社和出版年月,我已经记不清了。作者说,不管政治观点如何,海峡两岸都承认,毛泽东是大军事家。他特别提到毛的一句名言:一上战场,兵法就全都忘了。

     

      毛泽东重实践,轻书本,反对本本主义,说杀猪都比读书难,但他不是不读书,也不是像很多古代名将那样不写书。

     

      毛泽东的军事著作主要是六篇:《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战争和战略问题》、《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合编单行本有17国译文。

     

      中国的十大元帅、十大军事家,带兵打仗行,但写兵书的少。毛泽东,不但会用兵,还会谈兵,难怪西方重视他。我记得,李宗仁回来,问毛泽东,我们正规学军事的打不过泥腿子,为什么?你是不是靠《孙子兵法》打仗?他不承认(记忆如此,未经核对)。

     

      毛泽东兵法和《孙子兵法》是什么关系?学者做过考证。井冈山时期,五次反围剿,前四次,都赢了,让毛泽东大出其名,但王明他们,从莫斯科回来的人,非常看不起这个“土包子”,说“山沟里出不了马克思主义”,对他横加批判,罪名是,他思想陈旧,满脑子封建思想,靠《孙子兵法》、《曾胡治兵语录》和《三国演义》打仗。毛是湖南人,曾国藩、胡林翼,他当然熟悉。《三国演义》,他也爱读。但《孙子兵法》,他不承认。

     

      十年内战时期,毛泽东是不是读过《孙子兵法》?现在有人去查,他早年还是接触过一点。证据是,第一,他读过郑观应的《盛世危言》,郑观应说,“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此言虽小,可以喻大”;第二,他在湖南一师听袁仲谦讲魏源的《孙子集注》,记过笔记,笔记中说,“孙武子以兵为不得已”。

     

      毛泽东读《孙子兵法》,看来早年还是读过一点,只不过没有仔细读,印象不深,他说没读,也不算大错。但1936年,他在延安写《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情况不一样。当时,他急需参考书,曾派叶剑英到白区买书,里面就有《孙子兵法》。这本书多次提到《孙子兵法》。他最欣赏的,还是年轻时从郑观应那里听来的话,即“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解放后,他给人题字,也爱写这两句话。毛泽东读《孙子》,读的是哪个本子,哪一家注,不清楚,但我从他的诗分析,他读的可能是赵注《孙子》。毛泽东有一首诗,《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七律),其中有两句,“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追穷寇”,来自《孙子·军争》,各家的本子都是作“穷寇勿迫”,只有赵注本作“穷寇勿追”。

     

      毛泽东兵法,除了战法,还有心法。他的诗,里面就有心法。我读中学时,香港出过一本书。作者的名字,我忘了。他说,毛泽东最喜欢杜牧的《题乌江亭》,经常给人写这首诗。我记得,章士钊说,他的“友人”能成大事,就是符合这首诗(大概在《柳文指要》里,记忆如此,未经核对)。杜牧说,“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包羞忍耻”是忍,“卷土重来”是狠。俗话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是老百姓的兵法。该忍时忍,不能气短;该狠时狠,不能手软。

     

      毛泽东并不迷信《孙子》,但他让《孙子》大出其名。

     

      (摘自《兵以诈立:我读〈孙子〉》,中华书局出版,定价:3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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