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禅先生诞生于 我认识苦禅先生的时候,他已年逾古稀。当时正值“文革”中期,经历过抄家、批斗、住“牛棚”、下“干校”的种种磨难,劫后余生的苦禅老人回到北京,在中央美术学院的传达室负责分发报纸、接听电话。真正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一代国画大师竟沦为这等处境。一个星期天,我陪同我家先生王为政和他的同学吴传麟,到煤渣胡同美院宿舍去看望苦禅先生。苦老白发苍苍,穿一件棉涤混纺的灰色短袖上衣,很旧了,前胸后背都是汗迹。但简朴的装束却掩盖不了老人的气宇轩昂,谈笑自若,毫无悲苦之态,更不像某些人在失势时那样自卑自贱,因此令人肃然起敬。 那时,苦老的夫人和子女都被发配外地,他孤身在京,衣食无人照料,困难可想而知。他本不会做饭,自己炒鸡蛋时还要学着“颠勺”,结果把鸡蛋颠到火炉里去了。当他把这当作笑话讲时,我听了却笑不出来,只觉得心疼。自此,我们便常去看他,尽可能地宽慰宽慰这位孤独的老人,帮他做些家务。看到他那件汗渍斑斑的短袖上衣总也不换,我就说:“李先生,您把上衣脱下来,我给您洗洗!”他却不肯,直说:“不用,不用……”我知道,老先生要面子,讲礼节,不愿让客人动手。但我们哪算是客人?老人的子女不在跟前,理应尽一尽晚辈之责。在我的一再劝说下,老人才进里屋换了下来,这件上衣总算见了天日。以后,每三四天,我都去把他换洗的衣服洗干净,但仅限于外衣而已,内衣、内裤他都刻意收起来,不让外人看见。有时候,我也帮他做做饭,以“文革”时期的物质条件和我的“厨艺”水平,也就是鸡蛋炒饭而已。我至今记得,第一次炒得挺好,第二次就不行了,原因是上次把他仅有的半斤油都用光了,这次只好干炒。这类往事,想起来可笑而又可叹! 我们每次到来,老人心情就极好,开怀畅谈,从天下大事到生活细节,从绘画艺术到京剧表演,信马由缰,妙趣横生。谈到兴起时,展纸援笔,挥毫泼墨,直抒胸臆。亲眼观摩苦老作画,才知道什么是大师风范,不由得想起古人评论苏东坡词时所说:“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意,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东坡开豪放一派词风,“大江东去”,千古无敌,晚唐、五代艳词《花间集》和柳永的那些风花雪月之作,只配给他抬轿子、吹喇叭了。中国绘画的大写意花鸟,八大山人是一个高峰,齐白石是一个高峰,苦禅先生近承白石,远接八大,创造了又一个高峰。他的画删繁就简,大气磅礴,令观者惊心动魄。苦禅出,充斥画坛的那些纤柔俗艳之作,皆不足观矣。绘画之道,是极讲功力的,但比功力更重要的是画家的气质。功力可以通过后天的刻苦磨炼而获得,而气质是上天赐予的,伪装不得,也模仿不来。苦禅先生豪侠旷达的气质,和他那大刀阔斧、元气淋漓的画风,浑然一体,相得益彰,连他的老师齐白石都由衷赞叹:“雪个先生无此超纵,白石老人无此肝胆!”“人也学吾手,英(苦禅先生名英)也夺吾心,英也过吾,英也无敌。来日若不享大名,天地间无鬼神矣!”正如白石老人所料,苦禅先生日后果成大器,享大名,在写意花鸟画史上拥有不可替代的地位。真正的大师,不是自封的,更不是靠炒作而成的,而是大浪淘沙之后留下的真金。历史无情,艺术史从来只记录大师的匠心独创,而忽略平庸之辈的嘈杂喧闹,诚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与苦禅先生交往,令我们受益匪浅。为政曾说:“得苦老亲炙真传,是我学画生涯中的最大收获。从苦老那里学到的不是单纯的笔墨技巧,更重要的是境界,从作画的境界到做人的境界,苦老都是我终生的楷模。”我虽非画家,也深有同感。苦禅先生正直,率真,讲信义,重然诺,赤诚待人,心口如一。他自青年时代投师白石门下,与齐翁情同父子。白石老人早已名满天下,画作洛阳纸贵,于是仿冒者蜂起,赝品充斥坊间,当时尚为北平国立艺专学生的苦禅先生宁愿以拉黄包车维持生计,也决不肯假冒老师之名以牟利。为此,白石老人赞曰:“苦禅仁弟画笔及思想将起余辈,尚不倒戈,其人品之高即可知矣!”苦禅先生与画界同行惺惺相惜,从不嫉贤妒能,李可染、许麟庐等画家均由他引见,拜齐白石为师,后皆成大器。苦禅先生追随、侍奉恩师34年如一日,直到白石老人去世。在“文革”初期的“红色恐怖”中,苦老和他的儿子李燕冒着身家性命的极大风险,把被造反派查封的白石老人画作和印章抢救出来,加以密藏,以免遭焚毁。这不仅是出于对恩师的深情和对艺术的尊重,更是自身人格的生死锤炼。苦禅先生的人生信条是“必先有人格,尔后才有画格”,他本人就是最好的范例。早在日寇侵华,民族危亡之际,他曾冒死掩护抗日志士、共产党员、爱国学生,不幸被捕入狱,受尽酷刑仍威武不屈;建国之初,他曾直言上书毛主席,坦陈中国画教学的艰难遭遇,其胆略与勇气,又有几人能为?苦老以传奇性的一生,书写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字,这也正是他绘画艺术的坚实骨架。中华自古以人品、画品并重,有大人格才有大艺术。画界名流荟萃,难免文人相轻,但论及苦禅先生,则无人不称道。即使在“文革”的疯狂年代,他被强加诸多“罪名”,但在人们的心目中仍是巍然耸立的一座高山,打而不倒。 “文革”后期,苦老的夫人和子女陆续回京,他终于结束了那一段孤寂清苦的生活,重享家庭的温暖。过去的朋友、学生都来看望他,慕名求见的人也越来越多,家里经常高朋满座。苦老对于来访者,无论地位高低、名气大小,一律以礼相待,赫赫高官和普通百姓,在他那里平起平坐。凡登门请教画艺者,苦老都耐心指点,并且亲笔示范,将自己的画作慨然相赠,毫不吝惜。他秉承白石老人遗风,常在自己喜爱的学生作品上题字勉励,一片怜才之心,跃然纸上。他深知年轻人学画不易,要在茫茫艺海崭露头角更是难上加难,需要老一辈的扶持,一经名家品题,则身价十倍,这是不言自明的。以自己的光焰照亮后来人,正是为师者的至高境界。那些颤抖着双手接过苦老墨宝的青年学子,一辈子都会感念老人慈父般的仁爱之心。 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苦禅先生焕发了艺术青春,并出任全国政协委员,他以耄耋之年,握如椽之笔,作鸿篇巨制,尽情挥洒胸中浩然之气,讴歌改革开放的开明盛世,展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光辉前景。可惜病魔无情,向老人突然袭来, 光阴荏苒,苦老辞世已经26年了。不,当我们凝望着老人慈祥的遗像,总觉得他并没有离去,仍然活在我们的心中,他那沉雄博大的艺术,永远留在人间。 苦老的一生,作为画家,他在继承传统文化精髓并吸收外来艺术优长的基础上勇于探索,开拓进取,创造了独具个性的艺术风格;作为美术教育家,他辛勤耕耘,硕果累累,培养了一批卓有成就的后继艺术家,被公认为大写意花鸟画的一代宗师;作为一名爱国者,他以赤子之心为国家前途、民族发展而不懈奋斗,无私奉献,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他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之一。 苦禅先生不朽! 己丑清明,写于抚剑堂书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