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素不耐手机的迟缓语音,还是听清了“丁聪先生走了”,感怆何极,北望燕云,寄托哀思。报端云:他曾嘱后事从简,不愿折腾别人,不想让大伙赶来赶去。我想将有更多的深情文章来纪念“大师小丁”。而Z君又说,侬也写篇怀思之急就章。如此建议,或许偏私地抬举。虽然我自说自话地尊称他“小丁老”,事实上,他是老前辈,我则小后生;我北上请教亦屈指可数,在他肾病手术后,不曾晋谒过,仅通过几次电话,萧斌如老师每次旅京回来,均会来电告诉丁老状态。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依旧是:身体粗壮,脸庞厚实,满头黑发,如自画漫像。难怪其老家枫泾丁氏烹制酱蹄膀闻名,而他尤喜啖肉的名声仅次于漫画。至于在与读者告别的《感谢》中称“自去年连摔两跤,不但摔坏了腿,也摔坏了脑子,影响了手和腿的功能”,我宁可不信;一个月前得知他住院了,窃以为93岁了,休养休养也好。是夜,为了排遣感伤,自然应该遵照Z君意思,拉杂写下看见的听说的心想的,以念小丁老。想来最初拜访这位大忙人还算顺当哩。1990年代初,我找上门去,他外出了。翌日走访黄宗江先生,听说尚未见识小丁老,黄老一个电话,帮我约定明天相见。极随和的长者,一见面能让你有种温暖感。他说那天去单位领鸡蛋了,要过冬了,要把食品备足;自己就喜欢干家务琐事,挺开心的,家中至今不用保姆。得知我欲访刚从澳洲返京的黄苗子夫妇,便道:“怎么不早说,昨天他还来过。”一脸“包在我身上”的神情,握哑铃一般抓起电话,直通黄家:“昨天你到我家,可顺手牵羊拿走什么文物?”没说完便自个儿哈哈大笑。就这样,他为我引荐了好几位漫画家,让我听了不少故事,还有小丁老风华正茂的年代,每天穿着让人羡煞的白袜子,一派倜傥。 在我箧中藏有小丁老三纸遗笔。一件“翻阅旧作,恍如隔世,惭感之情,兼而有之。折腾了半个多世纪,终于还是回到漫画这本行,足证本性确属难移的”,原稿附于范用先生珍藏《时代漫画》前,我有幸“一而再、再而三”摩挲过,意犹未尽,故复制留存。因为对旧时漫画有热切了解的兴趣,从老丁(悚)之“礼拜六”诸领地,到小丁(聪)的“时漫”等舞台,逐一问迹觅痕。一部中国漫画史,能见几多“老将小将”驰骋漫坛之迹痕?且不谈首块漫画会招牌“漫龙”挂在丁家门口及丁家客堂间诞生的大事儿,单论小丁老为漫画一生中前半生如何为抗战而“折腾”的细节,我称他是“漂泊”,他爱说是“流浪”,拎着一只皮箱,闯荡重庆、昆明、桂林,三下香港,从不租房烧饭,日出奔忙,日落憩于友人家的客厅。 意外发现1940年香港《国民日报》载,“全国文协港会及全国漫协港会,为欢迎施蛰存自滇丁聪自渝来港并欢送寒波回国,于昨日下午四时在温莎餐室联合举行茶话会”,让他兴奋不已。当时学士台成了聚居点,他先在马国亮家搭个帆布床,不久与张光宇兄弟租居10号。我却听说了他为抗战绘画,吃尽了苦头。他总是乐呵呵的,可我分明看到了他那历经磨难而深藏不露的一种心酸。李辉君说,“其实他经历了那么多的社会不公,经历了那么多的人世沧桑,他还能保持那么豁达、幽默、开朗的心态画漫画,以此来抚慰大家的心灵”,所言极是。当他得知我在选编《救亡漫画》、《抗战漫画》,马上题写了“抗日战争已结束60年了,但是它留在人们心中的悲痛是永远抹不掉的”寄来,感慨之词,此为二件。 三是他应我之请而法书小联“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并说这是他很喜欢的句子。在我赏读,诚然缘于其性情,一如他的日常情形。有次坐在徐悲鸿送他的“奔马”大画下聊天,我说这么昂贵的画应该藏起来,他说我不懂,好画就要挂着朝夕观赏。我问他卖过字画吗,他笑道:“我从不‘走穴’,小丁只写小字画小画,都不值钱。友人看我穷,劝我画大画卖钱,我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只能安于清贫、顺其自然。”他向来生活简朴,埋头苦干,处世低调,自小在漫画圈子里长大,人缘好,总是盼望文艺大家庭“充满欢乐、幽默与理解”,还高呼“友情万岁!”他告诉我,每次去上海,不愿住宾馆,就住在柯灵先生家。使我倍感亲切。他无架子,我也敢与他争论。他早年漫画《喏》署上颇有画意的“丁聪”,后来张光宇叫他签名“小丁”。他称自己的画风受张光宇影响最大,可我认为与乃父最相近;他称年少画过石膏人体,而我说乃父在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专是教务长,熟谙西画训练之法。 有次赴京,拟给两位同事捎上礼物,便请小丁老帮忙出主意,他慷慨地送我两本自己的漫画集,进入工作室,用毛笔签名留念,真让我高兴。可我只能侧着身子跟他往里走,四周堆的全是书。他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买书、看书。记得北京有次举办港台图书博览会,他购得几部大型画册,兴奋地拿出来给我“饱眼福”。清夜念之,遂思倘在他曩时于沪上天祥里(恒庆里)的石库门故居陈列其藏书或画作手稿(哪怕复制品),以其雄伟城市驻有昔日幽默的氤氲而更显魅力。我们期待着。 丁聪,本文作者摄 丁聪的手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