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界无人不喜欢的孩童小丁,93岁的丁聪,离我们而去了。本来不该惊异,可还是感到突然。
人类最优秀的头脑,当其晚年所遭遇的灵与肉的痛苦,常常是加倍的痛苦。
丁聪夫人沈竣是一位非凡的女性。她讲起丁聪的诸种意外,语调和心绪同样平静。她扮演的是贤妻和慈母的双重的角色。他们1957年小丁40岁才结婚。一见钟情的成分不能说没有,更主要是当年艺事风华的小丁,一见便不能须臾离开小他十余岁的沈竣。但婚后不久,丁聪不明所以地被打成了右派,循盛清(清朝的康乾时期史家称“盛清”)的则例,被发配到相当宁古塔(清代发配大都遣送宁古塔)一带的北大荒劳动改造。燕尔新婚、幸福得祖国到处挂彩虹的这对知识情侣,不得不执子之手,不忍分离,也得分离。
这一遗恨青史的天大误会,让我们的丁聪欠了他发妻一笔永远也不得还清的感情债,就像《红楼梦》里绛珠仙草转世的林妹妹,一生以眼泪还神瑛侍者转世的宝哥哥一样。所以丁聪总是喃喃地说:“她跟着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圈内人士尽管无不以小丁的惧内称雅,却未免忽略了两情遭遇伤痛所积蓄的欠债还泪的人性的美丽与庄严。
我结识丁聪、沈竣夫妇的时候,他们的日子已经过得不错了。上世纪90年代初期,外省组织的一次笔会,有于光远夫妇,丁聪夫妇,诗人邵燕祥、作家池莉,还有李辉、应红夫妇,以及我和内子。亲眼目睹了丁聪的风趣和沈竣的干练。我称沈竣有治国之才。丁聪说:“所以我受不了!一个能管理国家的人,现在只管我一个人,你想想看。”那么小丁对沈竣以“家长”相称,就不足怪了。也是这次,沈竣开始叫我“民国前”。她发现我对眼前的物事了解得甚少,而晚清以至明清的事,倒记得比较清楚。
其实我内人陈祖芬和丁聪还要更稔熟一些。他们一度都在政协。祖芬的童心不褪大家都晓得的,又遇到吴祖光、丁聪这些年老的儿童,他们每次开会都玩得很开心。下面摘录祖芬那时的文章里关于丁聪的一段——
坐大轿车去人民大会堂开大会,我每每坐在车后座,看一车聪明而沧桑的后脑勺在车里颠簸着,好像在向我述说他们的颠簸人生,又好像在为五千年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作见证。
五千年文明的见证之一,是丁聪委员小丁。有人问他怎么永远不老,是不是吃了青春宝?小丁说:“不,我是吃了娃哈哈。”下车与小丁一起走进人民大会堂,有人招呼他一起找个座儿歇会儿。小丁笔挺着身子说不用,说从来到人民大会堂开政协会都没在大厅里坐过。来了,站会儿,就进会场了。而且总是高兴着,孩童般的咧开大嘴笑着——当然,孩子只能站着看大人坐着说事儿。
小丁年方八十一,没有白发,只有童颜。我想,人生历尽艰难后的最美丽的境界是童真。是用儿童的充满好奇和想象的眼睛看世界。
丁聪始终是一个孩童。80岁是孩童,90岁更是孩童。当然1957年他40岁的时候,也肯定是个孩童。我想起了那句童言无忌的俗话。
丁聪离我们而去了。我们失去了一个聪明的孩子,一个对艺术始终保持敏感的孩子,一个笑口常开的孩子,一个需要母亲爱抚的孩子,一个需要家长沈竣照料的孩子!
我们该怎样更好地爱护那些聪明的孩子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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