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有颗赤子之心,坦诚、热烈,数十年如一日。63年前,我还是初小学生,邻人送我一本残破的小开本《成语小字典》,署名何满子编,当时我很纳闷,这个名字怪怪的,不知道跟《唐诗三百首》中的“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有什么关系?直到十几年前,我给他打电话,提起此事,何老一惊,说:“你居然在盐城水乡还读过这本小书!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时我穷得很,编这本小书纯粹是为了弄几个钱花花,没花多大气力,没有价值。”2000年,我替广东人民出版社主编《南腔北调丛书》,内收何老杂文集《千年虫》,我给此书写了400字的前言,末行是:“正是:一声何满子,杂文到眼前。”我在电话中向他说明此意,他听了呵呵大笑,说:“你抬举我了!这就像‘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其实,何老是过谦了,他是江南才子型的学者、杂文家,写杂文的速度颇为惊人。上世纪80年代,他应邀到江苏连云港小住,一个星期内居然连续写了18篇批评性文章,全部发表了。90年代初,他曾在《漫画世界》辟专栏《拟〈无花的蔷薇〉》,维持6年之久,写了450多篇短小、犀利、直指时弊的杂文,受到读者的喜爱。当时有人重排“五四”以来新文学座次,把张爱玲等捧上天,而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等文学巨匠,则遭贬抑。何老在专栏中斥责这样的新座次,不过是像旧时乡下的大仙庙,“狐狸、獐子、黄鼠狼、刺猬……皆登仙班矣。”真是一针见血,令人忍俊不禁。他著文坚决反对文化界掀起的“周作人热”、“张爱玲热”。对后者,他还给包括我在内的多个文友写信,呼吁共同抵制,著文批判。他也反对武侠小说热,曾告诫我不要参加评点武侠小说。他认为武侠小说不论新旧,都是为旧文化续命的。何老的这一观点,是否有失偏颇,姑且不论,但他旗帜鲜明,心胸坦荡,令人钦敬。他痛恨腐败,不断写杂文抨击。1999年,他还在《漫画世界》连载《K长官轶事》,后请画家张静插图,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何老塑造了一个贪污腐败的高官,及其妻、女、二奶、秘书、司机等勾心斗角,寡廉鲜耻,下台后又易地上台,故事曲折,笔墨酣畅,全不像时已80岁的老翁所作。我曾当面对他说:“不了解您的读者,看了这本书,还以为您是二十几岁的青年作家呢。”何老听后不禁莞尔。 何老意志的坚韧,在当今学界、文苑,实为榜样。他是个自学成材者。8岁上过私塾,后又上过一个学期的初中和一个学期的高中。但是,他博览群书,18岁以前,已读完“前四史”和《资治通鉴》,30岁以前,陆续读完《二十四史》和《清史稿》。史学界读完《二十四史》的,也仅有柳诒徵、吕思勉、陈垣、邓之诚,他们都是史学巨匠。直到晚年,何老都坚持每年将《鲁迅全集》通读一遍,著文说:“一百年后,人们评价鲁迅,肯定比我们今天对鲁迅的评价还要高。”没有坚韧不拔的意志,他怎能读这么多书?更遑论他还读了大量古今中外的书。他12岁就开始发表作品,著述不辍,1955年后,被打入另册,剥夺了20年的写作权利。待平反后重返文坛,已届花甲之年,仍勤奋写作,先后出版学术专著13种,杂文集逾20种,诗集、口述自传各1种,真是硕果累累。 何老笃于友情。读了他深情回忆亡友冼星海、吕荧、傅斯年、芦甸、张维华、李俊民、石西民等人的文章,他们的高风亮节、学问才华,鲜活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即以我而论,作为他的后学、友人,十多年来,一直得到他的关爱。我的短杂文结集《新世说》,请何老作短序,他写了几百字,发挥鲁迅的话,说如果我指摘时弊的文字“葆有生命,就说明时弊已成痼疾,岂不可悲?愿申此意,并以王兄的作品为世道隆替的验证。”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去年我出版杂文合集,何老又是诗人、书法家,我请何老用毛笔写首打油诗作序,好让读者同时能欣赏他的墨宝。他很快寄来《缀短歌题王春瑜杂文合集》:“惯援史籍做文章,明史更为老本行。揭古议今时骏刻,幸而不逢申斥如当年之‘劝君莫骂秦始皇’”。此短歌不仅隽永有味,书法更豪放中透俊朗。 何老走了。据说天堂的路很遥远。我看何老未必在乎天堂。如果他地下有知,一定庆幸与他的知友王元化、贾植芳二老重聚,把酒论文坛,论天下,剧谈终宵,“不知东方之既白”。 (肖像作者:罗雪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