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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星煜:如何理解陶渊明的“不求甚解”?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9-05-20 00:00于哲学网发表

 

 



    陶渊明是我国古代知名度极高的文学家之一,他所吟咏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被认为写出一种与世无争的超脱的心态,一种一般人难以设想的境界。一千多年来争相传诵。他也写了《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等许多散文名篇,被后世广为引用的,则是《五柳先生传》中的“好读书,不求甚解”这一句。

     

      十分耐人寻味的是,对“不求甚解”的使用、理解却成了问题,见仁见智,相去甚远;或褒或贬,均常引用。也有人用作谦逊的语词,表示自己并没有作认真细心的研究。因此“不求甚解”云云,确实有弄清楚的必要。而且,这也牵涉到对陶渊明的认识和评价。

     

      明代朱国桢《涌幢小品·己丑馆选》:“读书不求甚解,此语为何?曰:静中看书,大意了然。惟有一等人,穿凿求解,反致背戾,可笑。故曰:解是不解,不解是解。”朱国桢认为“不求甚解”意味着“大意了然”,基本上可以成立。但是,“不求甚解”再进一步是否就是“穿凿”呢?恐怕说得很片面。这一论点的缺陷是把“大意了然”作为读书的目的,或者说是读书的要求的完戒。事实上,“大意了然”只可能是读书的最基本的要求,如果说成为目的,那只能是初步的。

     

      明代黄宗羲《张仁庵古本大学说序》:“道暗读书不甚解,任怀得意,融然远寄。”比朱国桢的提法要确切得多,因为陶渊明的原文,下面接着说:“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都没有把“不求甚解”作为事情的结束,而是说没有再去在字面上多作分析,把困惑之处仍旧记在心上。一旦遇到其他的诗文,或生活中的某些感受,有了新的感悟,触类旁通,就把悬疑解决了。这就是陶渊明所说的“每有会意”,黄宗羲所说的“任怀得意,融然远寄”。

     

      朱国桢、黄宗羲二人对“不求甚解”的理解存在着显著的差异,但也有其共同点,即“不求甚解”决不是某些人所说的“浅尝辄止”的同义词。

     

      李伯元《官场现形记》第五十四回:“此时做这六合县的乃是湖南人氏,姓梅,名飏,号子赓,行二,这人小的时候,诸事颟颟顸顸,不求甚解。”在这里,“不求甚解”成了“颟颟顸顸”者的具体的表现,根本不可能再有后来的“每有会意”。可以说,同样一句话,完全不是陶渊明原来的意思。

     

      孙中山《民族主义第六讲》:“普通人读书,虽然常用那一段做口头禅,但是多是习而不察,不求甚解,莫名其妙的。”这里“不求甚解”的用法也接近《官场现形记》,也和陶渊明原来的意思完全不同。

     

      当代的学者倪其心鉴赏《五柳先生传》的文章说:“他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求荣利,不必适应官府的标准,无须牵强附会,穿凿曲解……”似乎受了朱国桢《涌幢小品》一定的影响,说得并不是太准确。但是接着说:“他是从古圣贤作者求取真知,精神上获得充实和鼓舞,……”还是比朱国桢的说法跨越了一步,比较完整一些。

     

      要探索“不求甚解”的原来的涵义,首先是从“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上下文,从《五柳先生传》整篇文章着眼,如果联系陶渊明其他有关的诗文考察,收获一定会更多一些。他的《移居》之一结束的两句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可知他决不是对书籍“浅尝辄止”的人。不仅自己要认真思考、寻求感悟,有时还要与友人互相研讨,共同切磋。

     

      事实证明陶渊明的读书有时比别的人更专心,收获也更丰厚。《山海经》是一部颇具神异色彩的奇书,陶渊明读过之后,写了一组《读山海经十三首》,反映了他隐居田园时“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之乐。通过神话题材,表达了他的遐想和独特的审美情趣。古代文人读《山海经》者有一大批,但是用诗歌写读后感,而且写得亲切感人的仅陶渊明一人,既空前,也有可能在一定的历史时期之内,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出现。假使陶渊明只是泛泛地浏览《山海经》,那就不可能写出《读山海经十三首》的。

     

      再说,读《山海经》有深切体会,写了诗,是一种情况。另一方面,读其他的书,有了深切体会,却不一定写诗。他的《饮酒二十首之五》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是指对生活中的感受而言,当读书时,情况基本上应该也是如此,有时感受到了“此中有真意”的“真意”,也可能一时之间没有找到恰当的语言表达出来。

     

      沈致远先生从大洋彼岸打电话给我,问我对“不求甚解”一词应如何理解,他提出是否就是“不钻牛角尖”的意思?我一时之间难以答复,后来想想,觉得提法上仍有和朱国桢、倪其心近似之处。用大白话来说,是否就是“不必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也似乎不是太确切。还是“不求甚解”原话最妥帖。

     

      《论语·学而》:“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话说得比较平直、顺畅。陶渊明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话说得略有跌宕,或者说,其中有半拍休止符。尽管用语不一样,但是分别用“不亦悦乎”与“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以表达读书之后得到感悟的快乐却是异曲而同工,也给了我们有力的启示:他们都没有停留在“不求甚解”的中途路上。

     

      当代的殷南写过一篇《我所知道的王静安先生》:“研究一样东西,等到感觉沉闷的时候,就应该暂搁开,做别样的工作,等到过一些时,再拿起来去做,那就可以得到一种新见解,新发明。否则单调的往一条路上走去,就会钻进牛角尖去,永远钻不出来的。”我又觉得和陶渊明说的“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有较多的相似之处,而且讲得比较透彻了些。当然,我也由此更确信“不求甚解”不是“浅尝辄止”,而是思考问题的一种过程,或者说经常遭遇到的一种情况,有其积极性,乃至必然性、规律性,而决不是“浅尝辄止”,更不是思想懒汉的自我辩解。

     

      读书,是人生迫切的需要,不是为了完成家长、老师或上级布置给我们的任务。读书也不存在什么秘诀或取巧之法。千万不能曲解陶渊明的话并用来为自己的不认真读书辩护,那是自我欺骗或者自我安慰,没有什么意义。

     

      语词在流传过程中,被误解误读的情况时有发生,《官场现形记》和《民族主义第六讲》所说的“不求甚解”是贬义词,不是陶渊明原来的涵义,必须辨明。但这也是客观存在,不必改动,也无法改动。把来龙去脉讲清楚了,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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