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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丰年:咀嚼张岱《陶庵梦忆》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2009-05-19 00:00于哲学网发表

 

 



    20岁之前便偶然读到了张岱(宗子)的这本书。六十多年来(除了“浩劫”当中)读了无数遍,始终如读一本新书。然而又从未仔细思索其为何令我着迷。直到前些年,舍乐而迷史,才发现这本书里最迷人的是作者精心“录制”的那些声音。

       

        回忆杂览过的古来叙人叙事写景文,读时只须调动你的视觉功能去想象便够了,着意绘声而能动人迷人者似乎多乎哉不多也。

       

        《陶庵梦忆》薄薄的还不到百页,总共只有123篇小文章。我觉得最精彩的约有二十篇,如果有谁肯精编一部《古今妙文选》的话,都该入选。

       

        《庞公池》只有167字。节抄如下:

       

        “山后人家,闭门高卧,不见灯火,悄悄冥冥,意颇凄恻。余设凉簟,卧舟中看月,小傒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睡去。歌终勿寤,含糊赞之,寻复鼾齁。小傒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寐。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高舂(注:傍晚)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我从文中听到了夜、梦、半醒半睡中的声音。《七湖七月半》更奇,更妙。从中可以获得更多层、立体、运动,复调的感官享受。为免文抄公之讥,姑以“名著改写本”之法节引如下。

       

        作者先弄狡狯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却又叫你“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傒、优,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二,名娃、闺秀,亦船亦楼,携及童娈,笑啼杂之,身在月下,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三,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四,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酣食饱,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其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五,小船轻晃,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在最后的看月者亮相之前,我们听到了并不那么刺耳而毋宁说叫耳根为之一爽的,是一阵噪声。平日游湖“避月如仇”的杭人,此时“一入舟,急放断桥,赶赴胜会,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

       

        于是那第五类的看月者亦即“吾辈”“始舣舟近岸,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座。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沁人,清梦甚惬!”

       

        读此文,仿佛看印象派画的巴黎香榭丽舍大道,又像听了德彪西的《伊比利亚》。但身为中国人,含味更耐咀嚼的还是那晚明、南宋两个乱世的叠影中的史感!

       

        张宗子比有些爱听天籁的文人更愿意倾听人籁。天人之籁交响,他的文章绝无森然之冷味而总是充盈着人间的生气、暖意。更难得的是他以恻隐之心关注着那些别人听而不闻之声。《扬州瘦马》是一篇关于人肉市场的报道,现场感之浓,显然是作者实地观察的所得。

       

        “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数十百人……黎明即促之出门(带那些要买小老婆的人上卖主的家里),‘媒人’先到者先挟之去。其余(‘媒人’)撞踵伺之……坐定,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瞧瞧。’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瞧相公!’转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了?’曰几岁,声出。……看中者用钗一股插其鬓,看不中,出钱数百赏牙婆,又去别家看。一日二日至四五日,不倦亦不尽……”

       

        像个舞台小品记录本似的,却隐然含着并非冷眼旁观的同情。

       

        从另一篇《二十四桥风月》中,我感受到了作者在他所特选的镜头中显然是流露了更为深沉的恻隐之心。他观察的是那些生活于更惨苦的泥犁地狱中的无告者。

       

        “广陵二十四桥,名妓、歪妓杂处之。名妓匿不见人。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出巷口,谓之站关。游子过客往来如梭。有当意者(选中对象),逼前牵之去,而是妓忽出身分,肃客先行,自缓步随之。有侦伺者呼曰:‘某姐有客了!’内应声如雷……一一俱去,剩者不过二三十人。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魆无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惟作呵欠。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或发娇声,唱《劈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

       

        抗战中避难上海洋场,每到华灯初上,年轻人走过四马路、大世界一带,总是急急忙忙,生怕被“野鸡”们扭住不放,那可要大触霉头了。“野鸡”便是《二十四桥风月》里的“歪妓”。李闯王进京,崇祯帝上吊,几百年沧桑变幻,而张宗子笔下的广陵风月,地狱变相,古今何其相似!

       

        此文是《梦忆》中最令我怦然心动永难忘怀的一篇。后来读《罪与罚》中的索尼亚,看话剧《日出》中的小东西,我都不期而然地联想到了二十四桥边的这些苦女。

       

        是真才子自风流。张宗子是乱世佳公子,浊世真心人。天翻地覆,天地变色,“队队夷齐下首阳”,他则披发入山,忍饥挨饿编他的《石匮书》。这当然是个载道派了。

       

        然而他又苦忆自己的五十年绮丽缤纷繁华梦,写出了超越同代才人的《梦忆》。这便又是言志者的本色了。

       

        中华自古以来便看人生如梦,有爱做梦记梦的传统,但往往梦得庸俗,醒得窝囊,无甚余味。宗子不然。他是认真做梦,认真感受,醒来认真反刍,精心记录,留给后人好生享受。这有他的一段精彩梦呓,可供咀嚼:

       

        “余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以法锦包裹,传之不朽。又尝比之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之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令人)珍惜之不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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