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讨论了当前学术造假的社会原因,其实,学术造假古往今来,不绝如缕,只不过各有不同的历史原因,各有不同的造假形态。在传统文化内部,不能说就没有造假的现象,譬如徐陵的《玉台新咏》,其中多有不可采信者,秦嘉三首五言诗,古诗十九首中的托名枚乘,一些古诗托名为苏武、李陵、班婕妤等,都可以视为发生于传统文化中的造假现象。但这也不能影响我们对传统学术的基本评价。其实,以笔者的研究所见,这些伪作,乃是曹魏皇权斗争所造成的恶果,是一种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文化现象;而徐陵的《玉台新咏》,之所以不可采信,是由于齐梁以来宫体诗等淫靡文化的结果,传统文化在它的某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走向了自我的异化和迷失。 五四以来的学术,出现了某种意义上的繁荣,但也有其弊端。笔者曾将前文有关学术造假的文章拿到了研究生课堂进行讨论,一位研究生同学发言说:梁启超的十九首“东汉”说,没有任何根据,仅凭“直觉”就提出一种说法,造成了十九首问题的误区,这是不是一种学术造假?此言一出,语惊四座。这个学期我正在讲授有关十九首产生的时间并非两汉,而是建安之后的作品,同学们由一开始的不接受,到现在已经成为了完全的“建安”说的信奉者,故有此论。 诚然,梁氏之论,出自“直觉”,非但没有实证,且无论证,但其论也自有其不可埋没的功绩,那就是他的说法,连同建安说学者之论,共同使此前作为主流说法的“西汉”说基本退出了学术史的舞台,使十九首的产生时间向后推迟了二百余年,为十九首产生于建安的最终揭示,做出了积极的贡献。这是符合事物发展的基本规律的,学术研究,很难做到一步到位就达到历史的复原,总是逐步接近历史的真相。是故梁氏之论,虽然遮蔽了十九首的真相长达将近一个世纪,其本身还是有所贡献的。此外,梁氏十九首“东汉”之论,虽然无证,但毕竟是一种学术的思考,其中并没有以学术服务于政治观念的意思,当然,其东汉之说将十九首“一字千金”之作,限定在了东汉之内,而东汉并无任何优秀的五言诗人,这就为十九首作者的探寻,设下了永难破译的先天障碍,客观上将会导向十九首作者为“无名氏”所作的歧路——无名氏者,意谓在有名声诗人之外,从而与五四以来的民众史观遥相呼应。但这毕竟是一种客观的导向,不一定是梁氏之本意。 此外、胡适、梁启超先生等人作为学术大师,由于身处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他们既创造了历史,历史也创造了他们,他们的这种文化导向,应该说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产物,责任不在其本身;而当今之学术造假,除了抄袭剽窃之外,更为普遍的现象,首先是大量的仿制品。仿制品之不同于抄袭剽窃,在于它的隐蔽性和欺骗性。笔者在十余年前曾发表《论东坡词的雅化及其词史意义》一文,发表于《中国人民大学学报》,其主要观点是对豪放、婉约之论的反思,此后,笔者看到很多篇类似的说法,更有甚者,其文从观点到篇章结构,均与笔者此文相同、相类、相似,分明可以看到其中的仿造痕迹。而其作者并非初学写作的研究生,而是赫然署名某著名院校的副教授。江西诗派的脱胎换骨、点铁成金之诸多作诗方法,已经成为现在写作论文的另一法门。 其次,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人云亦云,陈陈相因。抄袭剽窃易于识别,而人云亦云、陈陈相因,将他人话语改换说法,变成为自己的新见,这是一种更为隐蔽的学术造假。我曾经参加一些研究生同学的答辩,若是某位研究生的论文,虽然观点有一定的新意,但在论述之中有所欠缺,这些论文往往会受到严厉的批评,但若是某位同学的论文毫无新见,基本上是教材或是其他各家之说的变样说法,这种情况,反而会轻易过关。一位老师苦笑着评价道:某某同学的论文,说不出有什么问题,但也看不出有什么见解,写了如同没写;同此,我们现在评论项目、论文、专著,也大抵都存在类似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的评价机制发生了问题,这可能是此类八股论文大量繁衍的一个内在原因。学术论文陈陈相因,类似官员的无作为,但比无作为性质更为严重,因为,无作为仅仅是没有发言或是行为,而无新见的论文,本身已经发表言论,只不过是将别人的见解移植成为自己的见解,其本质也是一种抄袭行为。 学术的本质是探求本真的过程,在探求本真、寻求历史真相的过程中,失败的试验并不可怕,而且,是寻求最终答案的必经之路,可怕的是作为论文或是学术专著,读之全篇,竟然找不到论者的观点或是新见,既然没有新见,也就失去了写作此文此书的价值和意义。而这种现象,并非仅仅发生在某些学生的作业中,一些权威刊物所发表的论文,这种现象也屡见不鲜。这可能说明了,学术研究,在我们这个时代,正在走向异化,走向学术自身的迷失。可以说,有相当多的学者,失去了探讨学术问题的热情、激情和勇气,学术功利化、政治化、媚俗化的时代风尚,正在腐蚀着原本独立于世俗势力的学术,使其成为带着学术面具的他者。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学者是知识分子中的精英,是社会的最后的良知,而学术思想是一个时代思想的集中体现,一旦学术思想出现了问题,那可真是需要进行深刻的反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