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史的书写中,西晋的才子左思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他的《咏史八首·其二》尤为著名: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山涧谷底的巨松苍翠挺拔,山顶上的小草细苗葳蕤茂盛,作为自然现象,这再正常不过。诗歌的头两句就这么展开了,意象匀称,画面平稳,情调和谐,“郁郁”、“离离”两个叠词,甚至给人一种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美好印象。 然而,三四句一出,诗歌的稳定感便被打破,“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两个意象之间一下子拉开了距离,形成了张力。小草细苗身子虽短,却要凭借它们的“海拔优势”,遮蔽(荫)涧底百尺巨松的阳光雨露,这时,“涧底松”和“山上苗”,不仅具备了人格,而且处于剑拔弩张的对立中了。“彼”“此”二字既是指代词,也包含着亲疏关系和价值判断,我们仿佛看见诗人无限爱怜地抚摸着“涧底松”的虬枝铁干,不时地向那高高在上、落地生根的“山上苗”,报以闪电般的冷眼。 只是一瞬间,“和谐的大自然”不见了,诗人大笔一挥,“不讲道理的社会”就凸现在我们眼前,“不公正的制度”成了批判之箭的靶子! 没有迂回,没有停顿,接下来,诗人索性把话挑明了,“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世胄”,即世家子弟,贵族后裔。他们即使平庸无能如那“山上苗”,却照样能占据高位,享受厚禄,而真正的英雄才俊哪怕再杰出,也只能仕途困顿,沉沦下僚,就如这高高的“涧底松”。“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点明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正是以门第定高下、以血统论英雄的选拔人才的制度,这无良制度由来已久,根深蒂固。 诗人唯恐大家不信,马上举出一正一反两个事例以为证明:“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金、张是指汉武帝时两个深受宠信的大臣金日磾和张汤,他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族后裔七世为官,显赫无比。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历史上有名的冯唐,他真应了“寿则多辱”那句话,虽有一身文韬武略,终究不能得到朝廷的重用。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发出“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感慨,应该就是受到这首诗的启发。 诗人的矛头,直接指向曹魏以来的“九品中正制”,这种选官制度在曹丕夺权伊始,稳定了世家大族,不能说没有一定的“先进性”,但其弊端很快就暴露出来,由于这一制度在操作过程中,逐渐演变为按照门第高低选才擢官,保护的只是“既得利益者”,终于造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晋书·刘毅传》)的荒唐局面。这种带有世袭性质的选官制度,其潜台词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就是“王侯将相,当然有种”,就是“英雄必须问出处”等等,这样的制度,说穿了就是“种族歧视”的变种,就是后来的“血统论”和“出身论”的滥觞!这一制度犹如一张巨大的井盖,把庶族寒门的人才统统盖在逼仄黑暗的空间里,让他们尝尽怀才不遇、有志难伸之苦!故清代大儒王夫之说:“魏从陈群之议,置州郡中正,以九品进退人才,行之百年,至隋而始易,其于选举之道,所失亦多矣。人之得以其姓名与于中正之品藻者鲜也,非华族弗与延誉也。故晋宋以后,虽有英才勤劳于国,而非华族之有名者,谓之寒人,不得与于荐绅之选。其与公天爵于天下,而奖斯人以同善之道,殊相背戾,而帝王公天下之心泯矣(《读通鉴论》)。” 咏史诗肇始于班固,而大成于左思,后者把咏史与咏怀“勾兑”在一起,使这一题材境界大开,从而成为中国古代诗歌的重要一体。钟嵘论五言诗,将左思置于“上品”,称其“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喻之致”(《诗品》),又引谢灵运评语云:“左太冲、潘安仁诗,古今难比。”王夫之也说:“三国之降为西晋,文体大坏,古度古心,不绝于来兹者,非太冲其焉归(《古诗选评》)?”显然是把左思的诗,当作“建安风骨”的隔代回响。这首咏史诗共十二句,没有一句闲笔,没有一句无力,既抒发了壮志难酬的愤懑之情,又能“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苏轼语),情文并茂,思艺俱佳,这在古诗中并不多见,体现了诗人杰出的创作才能。 出身寒门的左思,也是我最喜欢的西晋诗人。尽管他相貌丑陋,言讷口吃,才华和风骨却是当世一流,首屈一指。他历时十年写成的《三都赋》甫一问世,便闹得“洛阳纸贵”,连起初瞧他不起的陆机都叹为观止。他的八首《咏史诗》,犹如八道闪电,照亮了追求精丽华美、善于“巧构形似之言”的西晋诗坛,成为那个时代最具男性热力的“不平之鸣”。而左思声嘶力竭地喊出的那些诗句,诸如“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等等,归结起来也就是一句话:“不要问我从哪里来”!遗传基因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重要,让“出身论”和“血统论”的枷锁桎梏,统统见鬼去吧! 不禁想起几十年前,中国大地上流传的那副对联。上联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下联是“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基本如此。”那个时候,“出身”有个十分怪异的代称,叫“家庭成分”,似乎人类是可以根据化学方法进行阶级分类和政治解析的特殊物种。于是就有“红五类”(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工人、贫农、下中农)和“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之分。根据是什么呢?也不过就是“出身”和“血统”,就是“你从哪里来”。如果从“地富反坏右”那里来,你当然只能是“地富反坏右”,生下来就已经“盖棺论定”,且永世不得翻身!比起“九品中正制”,这种打着革命的旗号诛连九族的勾当,造成的灾难更其严峻。左思的痛苦尚且在于无法通过仕进之路施展抱负,可“黑五类”的痛苦在于不仅不能政治上谋发展,甚至被取消了人格,人权,人籍,甚至生命! 1970年3月5日,有个像左思一样“出身”不太好的青年,因为写了一篇《出身论》的文章,有理、有据、有节地指出“血统论”的荒谬和危害,提出人人生而平等的观点,竟然被当局处死,年仅27岁。这个勇敢的青年,后来和顾准、张志新、林昭等人一起,被称为那个时代少数几个真正的思想者,他的名字叫——遇罗克。 从左思到遇罗克,其间横亘着长达一千五百多年的时光!而早在二千五百多年前,高举“有教无类”旗帜的孔子,就已对着那位出身贫贱而才华出众的弟子冉雍(字仲弓)说过两句话,一句是:“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另一句是:“雍也可使南面。”这两句话的意思,就是不以出身论英雄,就是“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可为什么仲尼之后,还是长夜漫漫?如果说“出身论”和“血统论”都是中世纪的荒谬理论,那么,为什么“走出中世纪”竟然变得如此“任重道远”? (选自《今月曾经照古人:古诗今读》,留白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9年1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