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传统文化信息俯仰皆是,自然也少不了古琴。不过曹雪芹怎么写后人是没福气看了,关于古琴的话题主要出现在八十六、八十七、八十九三回,是出自高鹗的手笔。奇怪的是,《红楼梦》的每个角落都似乎被研究者搜刮过,拿古琴来做文章的却很少,闵福德(John Minford)先生在英译本后附的短篇介绍不算,胡文彬先生的《几多情思在琴心——<红楼梦>中的“论琴”艺术》(载《红边漫笔》,华艺出版社,1994年10月)大约是仅见的了。胡先生引了几种资料印证小说,并说:“在我读到的古今中外古典文学名著中,《红楼梦》中的‘论琴’描写最为精妙绝伦。”外国古典文学名著有没有关于中国古琴的描写我不知道,中国的我也没读上几种,只依稀记得说起琴来煞有介事的倒也有几部。
《红楼》果然常读常新,过去看惯的也会跳出新鲜的意思来。第八十九回宝、黛对话:
宝玉指着壁上道:“这张琴可就是么?怎么这么短?”黛玉笑:“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别的琴都够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山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所以音韵也还清越。”
这里的古琴术语比较密集,大多不在题内,姑且不谈,只说一件。黛玉几岁学琴不可知,但总归不会超过六岁,而此时亦不会超过十六岁(《红楼》人物的年龄是一笔糊涂账,不妨概而言之),则为她“特地做起来的”短琴绝不足十年之数,斯可断言。
这样问题就来了。
黛玉用反问句式强调这张琴的“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则此琴有所谓“牛毛(旄)断”。而断纹是判断古琴是否古老的重要特征,它是木胚、灰胎、表漆因用料、比例配置的不同,在热胀冷缩与琴弦振荡等长期作用下,自然产生的各异其趣的漆面裂纹。鉴赏家根据这些断纹的形状,命名为牛毛断、冰纹断、流水断、蛇腹断等等,都是非几百年不得见的珍异。那么,新制数年的琴又怎么可能有牛毛断呢?
当然可以说,此琴的断纹是假的。如今的新琴是有做断纹之风,但那只是为了美观,同时满足一下“过屠门而大嚼”的心理。而古人做假是为了以新充旧,谋取暴利,这里却明确说是新琴,又何需做假?或者,琴虽不至于真的“不历五百岁不断”(赵希鹄《洞天清录·古琴辨》),且漆灰稀薄、制作粗劣的琴能在十数年、数十年内出现断纹,但看黛玉的描述,那是制作粗劣的琴吗?何况牛毛断细如毫发、密密麻麻,也不可能出现在漆灰稀薄的琴上。
细品这段对话的意思,黛玉终究是在夸琴好,高鹗也并无勾引索隐家癖好的动机——想是他写得兴起,想锦上添花,未料却弄巧成拙。我一直有点儿大不敬的揣测,高鹗那些“精妙绝伦”的“论琴”委实大有头巾之气,像是生吞活剥了几部琴籍,他自己怕是不很懂琴的。他揣摩富贵气像捉襟见肘不时被人取笑,写琴总算能及格,以《猗兰操》曲意对应黛玉的自伤自怜尤见其巧(八十六、八十七回),犯个常识错误也无伤大雅,而两百余年无人发现倒有些奇怪——不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