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开篇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是谈治学之道、修身之法,谈一个人如何对自己的问题。那么第二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就是谈交友之道、处世之法,谈一个人如何对朋友、对他人的问题了。 这句话如何译成英文?我们就来看看理雅各和韦利的译文: (1)Is it not pleasant to have friends coming from distant quarters?(Legge) (2)That friends should come to one from afar,is this not after all delightful?(Waley) 关于“乐”字,理雅各像译“悦”字一样用了pleasant,韦利却用了一个不同的delightful。这两个词有什么分别呢?一般说来,前者指外表的欢乐,后者指内心的愉快。“学而时习之”是内心的愉快,不一定会表现出来,所以理雅各“悦”字译得不妥,“乐”字倒译对了,但是总的看来,他选词显得不够精确。韦利却是译颠倒了:“不亦悦乎”表示内心的愉快,他用了形之于外的pleasure;“不亦乐乎”形之于外,他却用了表示内心愉快的delightful。至于“有朋自远方来”,理雅各把“有”字译成have,把“远”译成distant,把“方”译成quarters,从对等的观点看来,似乎无可非议,但不如韦利的译文afar更加自然,更口语化。韦利还在两句中都加了afterall一词,表示不在其位,似乎没有必要。我看可以参考两家译文,把这一句重译如下: Is it not a pleasure to meet friends coming from afar? 这一句话是不是可以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呢?回顾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可以说文化交流对人类的发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文化交流不就是“有朋自远方来”的结果么?至于个人,杨振宁和我是大学时代的同学,我们多年不见,他远涉重洋,到北京大学来讲“美与物理学”。我说他的演讲沟通了科学和艺术,把真和美结合起来了。他用中国古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和西方名诗“一粒沙中见世界”来描述科学家,不但沟通了中西文化,而且把古代和现代结合起来了。 关于中西文化,他还说过:“中国的文化是向模糊、朦胧及总体的方向走,而西方的文化则是向准确而具体的方向走。”关于中西文字,他又说:“中国的文字不够准确这一点,假如在写法律是一个缺点的话,写诗却是一个优点。”他还问我翻译了晏几道那首“自别后,忆相逢”的词没有,我说译了,送他的那本书里就有。他翻开书来一看,看到“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就说不对,他记得是“桃花扇底风”。我说有两个版本,哪个版本好呢?两个版本的第一句都一样,说歌舞通宵达旦,本来高照楼中心的月亮,已经落到杨柳梢头上,仿佛还舍不得离开,要停留在柳梢头上多看一会儿似的。那第二句就有两种可能:一种说:唱歌累得扇子都扇不动,连桃花扇底下都没有风了。这种解释显得准确,但桃花扇只能说是画在扇子上的桃花,不是实物,而第一句“杨柳楼”却不是楼名,而是环绕楼心的树木。这样一来,“桃花”和“杨柳”就不是对称的实物了。如果说“扇影”呢,那却可以把桃花理解为实物,月光把桃花的影子留在扇子上,留在风中,而歌舞通宵达旦,杨柳梢头的月亮已经落下,桃花在扇子上、在风中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可见夜已深了,天快亮了。两种说法,哪一种更模糊,更适宜于写诗,更能表达“自别后,忆相逢”的乐趣呢? 后来杨振宁为我的《逝水年华》英文本写序的时候说:“久别重逢真是一件乐事。”这就说明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